自从得到将军的嘱托,周氏每日都来正院,除了尽心尽力宽慰夫人,也会告戒婆子丫鬟们做事要仔细。
原本想来,夫人得知赵姨娘病逝的消息后,会痛哭伤心好一阵子,甚至做好了夫人找将军哭闹的准备。
但是夫人的品性,令周氏大惊。
除了先几日的的痛楚,才过了三日,夫人就恢复了镇定,除了脸色的苍白,几个月来仿佛没事人一样。
“多亏了周嫂子操持,里外辛苦,屋里也没甚事,不必费心。”
探春装扮皆无,身上无一饰品,一身白衣朴素至极,加上憔悴的容颜,让人看了只觉得可怜。
周氏连说是应该的,温声细语劝了探春一番。
探春面无表情,但也没有多说什么。
除了为赵姨娘烧纸烧香等祭奠之事,探春每日准时吃饭,准时歇息。反而是侍书、翠墨、蝉姐几名丫鬟,各个眼圈通红,显得比探春要伤心。
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夫人是痛苦的。
“明日请大夫来府上。”
探春在屋里用饭,往常慢条斯理,如今吃的更慢,寻常的一顿饭,竟然能吃大半个时辰。
“夫人有不舒服?”
丫鬟们急了。
探春摇摇头。
“并没有,但是我们寻常人哪里懂雌黄之术,有悄无声息不好的事不能知,让大夫把把脉才是稳妥。”
周氏连连点头,佩服夫人说的话。
在府里十几年了,她早就不是当初那东海堡半掩门的寡妇,独自拉扯两个半大小子。
以夫人的地位,子嗣最重要。
但道理虽是如此,一般人又如何控制得住呢,所以周氏彻底被夫人所为吓住。
在她的心里,感情最深的还是秦氏。
秦夫人虽然不是正室,但是为将军生了两子一女,大公子更是名声极好,已经十来岁。
就凭这点,秦夫人在府里的地位高枕无忧。
不过现在周氏有了新的看法,认为秦氏最好还是不要得罪夫人。
狠人,周氏见的多。
东海堡贫困,周边都是穷苦的军户,在这种环境中,她周氏能养活两个半大小子,其实也是狠人。
对别人狠不算狠,对自己狠才是真的狠。
不知不觉间,周氏对夫人彻底服气,暗自告戒自己,万不能招惹夫人。
探春把悲伤控制住。
控制不住,就叫做无法控制的悲伤。
探春从小的梦想,就是当个男儿,好出门闯荡一番事业,为家人打下个落脚地。
懂事后,她知道自己是女孩身,永远改变不了的事实。
所以她努力奋进。
在王夫人处,她从来不冒失,因为她懂得进退,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
光低头不行,还要做的别人改变心意,愿意接纳自己。
十几年的努力。
探春从懂事起就开始奋斗,只为了一个目的。
但是老天跟她开了个玩笑。
一个痛彻心扉,让人呼吸不过气,痛苦至极的坎。
选择了在探春眼见到梦想成真,准备放下伪装努力生活的时刻,毫不留情的击碎了她的梦想。
大家闺秀。
探春端庄在榻上,一动不动,尽显神圣不可轻犯,自小养成的气度。
脸庞上泪水成线,从眼帘流下,沾湿了衣襟。
终于等到了晚上,所有的人都被她赶出了里间,她再也忍不住,任由泪水泛滥。
夫君宽慰了许多好话,小心翼翼尽显温柔,探春却一眼看出了夫君的心意。
她想要闹,想要逼夫君为自己出气,想要为母亲争个公道。
所有的想法,都被她按捺住。
论隐忍的功夫,无人能超过她,这是生活教给她的本事,是她立身本领。
肚子里翻江倒海,伤心没有胃口,但是为了未出世的孩子,探春逼自己吃。
此举得来了报复,孕吐的越发严重。
“你必须是个男孩子,还要身体强壮,才能平平安安的长大。”
探春终于动了,轻轻的抚摸肚子,轻声的说道,语气坚定。
“我让人告诉了你舅舅,让他什么也不许做,连哭都不行,他能做的只有一件事,立功,立大功。”
……
“你呀,必须是个男孩子。”
外间。
丫鬟告知已经到了时辰,是夫人交代她们的,闻言,探春深呼吸一口气,凭借毅力压下悲伤。
然后才让人们进来,洗漱一番,逼迫自己歇息。
第二日。
周氏亲自领着大夫进来,探春和气的见了大夫,由大夫问诊。
周围的婆子丫鬟们屏住呼吸,生怕大夫说出不好两字。
屋内寂静,仿佛过了很久,先生都受到这份凝重的气息,不觉紧张了起来。
其实也没有多大功夫,大夫收回了手,告诉夫人一切安好。
听闻大夫的话,周围的人们都松了口气,气氛才逐渐宽松,有了笑颜笑语。
探春仔细问了些平常需要注意的事,然后命人准备平辽侯府的马车,原路送大夫回家,并赐了丰厚的诊金。
~~~~~~
“大夫怎么说?”
唐清安问了李敦。
周氏悄悄告诉了管家李敦,李敦来告诉老爷,关于大夫问诊夫人的事。
唐清安得知后,关心的询问。
听到李敦的回复,知道母子皆好的消息,唐清安才满意的点了点头。
京城的王子腾出面,联络金陵的勋贵,与当地的文官过招,维护金陵的海贸。
到了今日济州岛海贸的规模,靠走私的体量是不行的,跟不上巨大的需求。
只有正规的体系,才能配合上济州岛海贸的发展。
而金陵的海贸之事,是当年以输送金州粮饷物资为由,撕开的一道口子。
借着这个由头,才能从大周在南方,以数百万桑农织工瓷户等建立起来的生产体系,获得大量的商品。
这个体系是掌控在地方手中的,金江军不可能轻易踏足此地。
一旦起了战事,只会破坏生产,反而影响商贸。
生产对稳定的环境,有极高的要求。
也只有大周依托大运河,连接黄河,长江,淮河形成的商业水道,成熟的商业环境,市场和技术,才能养育出来这种怪物。
受到全世界追捧,由大周垄断的奢侈品。
西方诸国在海外跑马圈地,结果绝大多数的银子,尽然流入了大周,为大周打工。
凭借海量的银子,唐清安除了养军养衙门,还从海外汉人手里采购天量的物资。
变相的壮大了海外汉民,加强了金江镇在海外的影响力与控制力。
金江镇就是海外汉商的甲方爸爸,谁敢不听金江镇的话。
以民族和利益联络起来的体系,才是牢固不破的。
王子腾很重要。
至少目前如此,是唐清安对海外规划网络中,起到核心作用的人之一。
赵姨娘不是王夫人杀死的。
自己认为赵姨娘是因为长期的虐待,忧郁症而亡,以此要报复王夫人,在当下的环境,是站不住脚的。
他可以强行如此,但人们只会认为平辽侯仗势欺人。
王子腾会不会翻脸,唐清安认为大概率不会,唯独那小概率是唐清安所忌。
王子腾对内严厉,但也对家里人很在意。
王夫人的性格,王熙凤的性格可以判断出来,王子腾实则内心在意家人。
薛姨妈丧夫守寡,家里生意年年衰败,却还是无忧无虑,不就仗着自己的好大哥么。
王子腾是名在意家人的男子。
他内心有抱负,因此对家里人有高要求,却也不是会让家里人受外头委屈的当家人。
自己也在意家人。
家大业大。
王子腾为了事业可以忍耐,他唐清安为了金江镇,同样可以忍耐,但是他会补偿探春。
“兹,任命贾环为第一镇游击将军。”
提笔写下一道任命。
贾环从军。
虽然没有获得大战功,但小功劳不断,受到义弟刘承敏的认可。
性格坚韧不拔,能吃苦,有狠劲,才能足,眼光高,对事物判断精准。
是难得的军中人才,欠缺的是指挥大战的经验。
如果只是如此,唐清安也不会这般。
顶多也就给个千总。
现在为了弥补探春,唐清安直接提拔为游击将军。
金江镇立镇以来,最年轻的游击将军。
十八岁的将军。
他唐清安十八岁的时候,也才是一名百户而已。
“你的想法我知道了,按照你的心意办,金江镇需要稳定的草原,积蓄更多的实力。”
贾鉴的密探告知了草原的事情,唐清安不以为意,写给刘承敏的信中如此说到。
天下间。
谁都有可能背叛自己,唯独刘承敏不会背叛自己,否则唐清安会觉得自己做人太失败。
那会证明他在金江镇的威望是假的,与义弟从小到大,三十年的兄弟之情也是假的。
可能吗?
如果在金江镇的威望是假的,唐清安也就不可能安稳的坐在书房里,慢条斯理的布武天下。
正因为他深知自己在金江镇的威望,才选择了坐在书房。
拿破仑在囚岛,一千名原本派来看守他的士兵,因为他说要重回法国,毫不犹豫的宣誓效忠他。
路上遇到保皇党的大军,军官命令士兵开枪,拿破仑穿着灰色的大衣,径直走了过去。
士兵们高呼万岁,吻他的手,吻他的脚,有的士兵像孩子一样哭了起来。
遇到高大的城池,守城军队是拿破仑军力的三倍,人们却出城迎接他。
诸多的事迹里,但凡有一名士兵扣下扳机,就能结束他的性命。
唐清安不认为自己会比拿破仑要差。
这不是他的狂妄,而是他的自信。
藩镇有弊端,一般的上位玩不转,反而会为自己挖坑,但是唐清安仍然选择反其道而行。
他就是要趁着自己如今的威望来开拓四方,为后人们打下更大的天下。
~~~~~~
商洛山。
此山位于秦岭山脉,山中遍布密林。
数千名衣衫破烂的汉人,散落在没有道路的山中,噼荆斩棘举步艰难。
很多人的身上,衣服已经成了条絮状,露出的皮肤被割开,血迹斑斑满是伤疤。
每当带刺的草藤划过伤口,痛的人们直哆嗦。
大周的官员们风气不好,但终究还是人,对于乱军终于重新松了口,只要愿意出山投降的,承诺既往不咎。
不光是对窜入山里的乱军,山外的乱军再一次的投降,大周同样选择了接受。
此举有隐患。
官员们不是不知道,但是没人敢提出屠杀的建议。
这是大周常年受流民之扰的原因之一。
流民的诞生,除了天灾,也有因为大周的积弊导致,这是大周自己制造的恶果。
但是。
大周没有像蛮族一样,同样的困境中,采取无粮杀穷户,无钱杀富户之策。
陕西数百万流民,大周但凡下了狠心,学老奴屠戮辽东数百万汉民,不但解决了后患,反而获得积蓄。
周承明制。
他们做不出这种事。
官兵有冒杀领功,那是私下的事,是积弊,但同样怕被人查,也只敢悄悄的做一二,而不是成体系的屠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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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样的道理。
龙在前也没有因为得势的时候,下令让义军对百姓们采取肆虐的做法,抢大户是抢大户,抢媳妇是抢媳妇,这是人性。
但是人性始终是人性,不会变成财狼,惨绝人寰毫无底线。
正是因为保留了人性的做法。
数千名溃兵仍然紧紧的跟随新王。
没有人打新王的主意,割下新王的头颅,去找官府领赏。
龙在前很沉默。
他没有粮食,没有衣服,没有兵器,没有补给,山中更是生活艰难,翻身越岭的路上,时不时有兄弟们倒下。
无论多么坚定的人,面对如此的困境也会心生动摇。
终于。
他扛不住了。
他宁愿自己死,也不愿意兄弟们再饿倒路上,因为他也看不到希望。
当年为了不饿死才选择的起义,同样为了不饿死的人们,纷纷追随了他。
多年的奋起到头一场空,他觉得人生仿佛像一个圆,不知不觉间又走到了起点。
“田永命这滑头又投降了,王扬祖他们也没了声息。”
在一片空地上,龙在前停下脚步,出山打探情况的兄弟们带回来的消息,如实的告诉了众人。
闻言,人们灰心丧气。
人们都累了。
龙在前无所谓的笑了笑。
“我准备在这里死,我死后你们割下我的脑袋,拿出去投降官兵,有了这份功劳,官府会安顿你们的。”
龙在前选择吊死,去寻来绳子,找一颗看得顺眼的大树。
“为民请命,立新天地。”
一名老汉喊道。
他的婆娘饿死,小孩也不见了,他什么都没有。
从庄稼汉到百战老兵,失去了一只眼睛,人穷命硬活了过来,也看澹了生死。
但是他不服啊。
他想见见新王所言的新天地。
哪怕只看一眼,才能咽气啊,不然这辈子,他活了个啥,多年来的生死,让他麻木了,同时也唤起了他的斗志。
“为民请命,立新天地。”
老汉不太会说话,木讷的神色,只会喊这句口号,来诉说他的不服。
他会带兵了,会打仗了。
这份本事就跟他弄庄稼一样。
新王军中的老兄弟,都是外头各义军的抢手货,被外面的首领们当宝贝一样的招揽。
“为民请命,立新天地。”
一个个都喊了起来。
新王笑了。
看着眼前致死相随的老兄弟们,他明白自己没有一无所有。
“我带领你们出山。”
“出山。”
数千饥寒交迫的义军们,并没有被恶劣的环境打倒,反而越发斗志昂扬。
他们不是乌合之众。
他们有理想。
没有人有资格嘲笑他们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