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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定义旅行?”

“每年有六个月我都在出差,我要从纽约去到华盛顿,从孟买去新加坡,从里约热内卢去雷克雅未克——说到这次旅行,那真的很有意思,有一年我在雷克雅未克看完了极光,然后坐上飞机,我飞了40多个小时,转机三次,每一次我都脱一件衣服,等我站在加里昂机场的时候,我还是热得冒汗,我就那样放下行李箱,把最后一件衬衫脱掉,在机场商店里买了一件花衬衫,一双人字拖,我把皮鞋系起来挂在脖子上,就这样登上了去酒店的出租车,当我到达时,希尔顿的门童吓得不轻,他说,曼托斯先生,就差那么一点点我就要招呼保安了——”

珍妮放下剧本,看了萨尔维一眼,“真的?”

萨尔维耸了耸肩,“我不知道,我也没去过里约热内卢——我们可以找一个巴西专家来指导这句台词,在我心里,里约热内卢就是这么危险。”

珍妮笑了起来,她继续往下大声地读,“每一年我都用累计的里程来兑换两张从纽约到洛杉矶的头等舱机票,换棕榈泉希尔顿酒店的两晚住宿,我和我的妻子把孩子送到弟弟家,登上飞机去过我们的两人世界,我们管那叫做‘婚姻spa’,我和佩帕——真的?萨尔维?曼托斯?佩帕?为什么不直接叫可乐?这样两人的化学反应肯定会更强一些。”

“如果你往下翻的话,你会发现女主角的确就叫可乐。”萨尔维说,他大笑起来,差点打翻了帐篷里的防风灯,“继续读吧,读呀,本,阿曼达,丽莎,这些名字又有什么关系呢?重点是剧本传达的意象,它给你带来的感觉。”

“我和佩帕在酒店房间里,光着身子翻滚、做.爱,在我的回忆里,年轻时我们可以一刻不停地做24个小时,然后再来24个小时,但你知道,岁月不饶人,但不论如何,我和佩帕每年都去棕榈泉希尔顿,我以为那叫做旅行——它有旅行的全部要素,一个完美、奢华的开局,充满了无尽的想象,但在旅途中你会很快发现,事情并不能尽善尽美,从洛杉矶飞回纽约的路上往往是情绪的最低潮,佩帕会在经济舱的座位里忽然哭起来,而你只能坐在一边盯着她看,意识到自己无法提供一点帮助。”

“每年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我在交通中度过,我坐飞机、火车、大巴、轮船,我骑过马,我徒步走在乡间小路上,我弟弟问我伦敦的美食,北京的酒店密码,当我拿出行李箱开始打包的时候,佩帕站在身边默不作声地看着,一开始她试图塞进一些东西,但后来她就只是那么看着,她的双眼镶着红边,看起来刚刚哭过,我们要一直忍受——一直忍受到门外传来婴儿的哭声,然后佩帕才会转身走出去,这就是我们的告别。”

“当我在外头的时候,我并不想回家,随着旅程接近结束,这种绝望的情绪越来越强,有时候我会希望我和佩帕一样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可以在大巴上哭得像是个孩子——但我并不能。”

“那正是问题所在。”

“当我看到它的时候,我正在南安普顿,我以为这是我的幻觉——一头印度白驼牛,出现在南安普顿郊外,我以为我昨晚喝得太多了,但它就是出现了,它站在那儿,像是一个老朋友一样望着我,在去往球场的车流里,这头牛只看到了我,也只有我看到了这头牛。”

“我下了车,翻过围栏,差点磕到了地上,我跟着它一起走进了旷野里,穿着西服,跌跌撞撞,皮鞋上溅满了泥点。”

珍妮合上了剧本,闭上眼默想着那幅画面——一定是冷色调,和英国有关的天气几乎都是冷色,在阴沉的傍晚,一个有些浮夸市侩——物质又虚荣,但限于能力,只能附庸风雅的低中产阶级,甚至可以说是冷漠不堪、俗不可耐的男人,忽然间从他租来的车里走了出来,放弃了即将开始的英超联赛球票,追寻着白驼牛走进了丛林里——

“你一定要我来念吗?”她问,“让希斯来读,感觉会不会更好?”

“从本质上来说,可乐也是曼托斯的一部分自我,”萨尔维回答道,“我更想让你来念,我觉得这样会更有感觉。”

“是的,那会让影片从一开始就有一个张力和悬念——朗读的声音是佩帕吗?她从一开始就已经读到了丈夫的手记?她意识到了丈夫对她的不满和疏离了吗?”珍妮想了想,也赞同地点了点头,她翻开剧本,想要继续阅读下去,但却被萨尔维制止,他从她手里直接拿过了文本,塞进了背包中。

“嘿!”她抗议地叫了起来。

“你今天看的已经够多了,”萨尔维说,“你已经了解了曼托斯的前半生,你认为他最大的问题是什么?他不快乐的根源是什么?”

“我想是因为……我猜,他并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或者他知道,但只是无力改变。”珍妮说,“他和佩帕的生活存在问题,是因为他的职业?他们总是无法登上更高的阶层,无法有更好的收入,他不能面对自己的无能?但曼托斯连离开佩帕的勇气都没有,也许这是他的问题所在,他懦弱得无法去解决问题,又着迷于这种周游全球的旅行——不过他喜欢的不是旅行中的乐趣,而是这种虚荣的、见多识广的感觉,他是个……活在别人眼光里的人。”

她有些明白过来了,“就像是我们的生活一样,是吗?都活在别人的注意力里,所以曼托斯的这一面并不需要太多的体验——而你认为我和希斯都需要体验曼托斯在幻境中的感觉?那种回归本真,让直觉主宰一切的感觉?”

帐篷两边的门都被打开,清凉的夜风吹了过来,萨尔维把脚伸出了帐篷外,在一天的行走后,他的头发乱糟糟的,让他看起来比平时多了几分呆气,“难道你们不需要吗?”

珍妮不得不承认,“我们确实很需要。”

她爬到帐篷的另一边,探出头看着满天繁星,“奇怪的是,虽然在马里布你也能看到这样的天空,你也依然能够与世隔绝,但那种感觉依然是不同的,就好像你真的需要通过这种仪式来寻找真正的生活——通过苦行来探寻内心的奥秘。”

萨尔维嗯了一声,“那么,你发现了什么?”

“我还不知道,”珍妮摊开手说,“也许我就像是曼托斯,着迷于那种虚荣的感觉,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而唯一有区别的是,我不像是他,没有属于自己的奇幻之旅来帮助我弄清楚。”

“这正是电影的迷人之处了,不是吗?诗意化地浓缩生活,把所有的一切反复和犹豫、迷茫都剔除出去,”萨尔维说,“给人带来一种美好的错觉,好像每个人都能寻觅到生活的意义,虽然事实明显并非如此。”

珍妮点了点头,她在帐篷门口盘膝而坐,望着不远处的悬崖——这是萨尔维今晚挑选的露营点,他们已经顺着优胜美地走了三天,白天沉醉在美景之中,几乎不怎么交谈,到了晚上,读剧本,谈天说地,还是那样的随性。“你觉得——我们这样的生活很悲哀吗?萨尔维?这种活在别人眼里的生活,在你看来就像是曼托斯一样可怜吗?”

“我认为那取决于你本人是否满意和快乐。”萨尔维摊了摊手,“对于曼托斯来说,他不满意,他不快乐,所以这是悲哀的。而你并不需要赞同这点,你只需要能够体会到曼托斯真正向往的那种生活,能够理解它的美好之处——曾捕捉过这一点,曾有过片刻的体会——”

“……是的,”沉默了一会,珍妮慢慢地说道,她想起自己在树屋里做仰卧起坐的感觉:浑身大汗,疲惫得什么也没有想,从楼梯上走下去,顺着小路走到溪边,一路走一路脱,在公共领域沉进溪水里,蹲在石块上往身上泼水。她没有想过如果有记者,有跟踪者,有偷拍——在那一刻所有的疑虑都不复存在,生活中只剩下本能的选择,她对自己的欲.求完全坦诚,她想要什么,就去拿,这么简单,没有顾虑,没有计算,没有对自我的压抑,对外界的防御——“我明白它的美好之处。”

“那这就足够你演好可乐了,”萨尔维说,“毕竟,你是个很出色的体验派演员,我需要的只是你真正地体会过那种感觉——当我看到你叉开双腿站在那里切肉,脸上带着炭灰——看到远处有人突然出现,你没有防御地后退一步,而是开始对我大喊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准备好了。”

珍妮忍不住摸了摸脸,她大笑了起来,“所以这就是可乐的少女时期,是吗?她和曼托斯一起,被生活变得物质,但到了老年时期,她也和曼托斯一起重新找回了纯净。可乐的蜕变——与蜕变中每个阶段的她都能和曼托斯相爱的事实,正是曼托斯接受自己的过程。”

“是的,是的,是的,”萨尔维连声地说,他终于露出了难得的赞赏表情,“我想你已经完全把握住了可乐的精髓——现在,我们可以真正地开始表演了。”

仗着她身处暗影,珍妮忍不住浮现出了淡淡的得意微笑:这是她在历次的表演经历中最没有把握的一次,也是金手指全然无用的一次,演艺空间要模拟拍摄,必须要一个已经写完的剧本,这样才能利用时间差来进行排练,但萨尔维一直都没有给她剧本——他反而要先审视珍妮,是否能够和他灵犀一点,一起找到电影的感觉,没有任何文字形容,没有背景故事,没有任何引导,甚至用类似的角色进行共情体验都不行,她完全在靠自己的悟性来揣摩着可乐的心境,追寻着那难以言传的奥妙感觉——也正因为这是如此的考验天分,当她终于把萨尔维折服时,那种纯粹的喜悦和成就感……

萨尔维哼着一支不知名的小调,在帐篷的角落里跷着二郎腿,就着防风灯哗哗地翻着剧本,而珍妮如梦似幻地望着门外的朗月孤星,享受着和可乐之间的感情链接,她感觉到一张模糊的面孔,在心底缓慢地‘诞生’出来,仿佛是一个多年的老友,她的人生在珍妮的俯瞰中徐徐流过,她难以言传,但又对她的一切了如指掌,唯有通过她的表演,才能把‘她’带到大家跟前,把‘她’的故事倾述给所有人听——

“你知道吗?”她说,“这是我第三个需要全心全意去扮演的角色——凯伦、梦露和可乐,凯伦是一种宣泄,梦露是一种……自我毁灭,而可乐和她们都不一样——可乐是一种治愈的感觉,这是个能带给人正能量的角色……”

她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不,应该说,扮演她是一个舒适的、自我释放的过程,表演本身就是报酬和奖赏,这是一个能启发你的角色,它对你的人生也许是一种解答,起码代表了一种方向……”

“我希望制片公司能快点做好前期准备,当我回到洛杉矶去准备《代号shero》的时候,肯定还会有一小片的我留在优胜美地,急切地等待着再次融入到这个角色里:也许你终究并不会选择活得如此简单,但这个角色能够代替你去完成一种可能,一种选择……”

想到大梦、想到切萨雷,想到了她没有来得及去开的峰会,想到被她留在洛杉矶的一切,珍妮叹了口气,轻声地说道,“虽然,也许你永远不会选择活得如此简单,但你不能否认,这确实是一种很迷人的选择。”

“为什么你不能活得这么简单?”萨尔维问。

“答案很明显啊,”珍妮说,她笑了起来,“因为世界并没有这么简单。”

萨尔维停下了翻阅的动作,别过头看了珍妮一眼,那个世俗的他似乎在这一瞬间活了过来,透过散射的惨白灯光,他注视着珍妮。

“是啊,”他说,理解而同情地,“而这正是我们喜欢电影的原因,在这段浓缩的人生里,一切可以变得很简单。”

填补遗憾、探索可能,进入另一个人的身份,珍妮想,她有些头晕目眩、喘不上气,就像是一个小孩忽然拿起了万花筒——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在凯伦和梦露之后,她会在可乐身上全面地感受到了表演的魅力、电影的魅力,在一个不那么负面的角色中,这一切变得如此的富有乐趣——

现在,她可以大声地告诉切萨雷,她是喜欢表演的,不仅仅是因为表演让她感受到了自己的才能,被肯定的快乐,还因为表演本身——和奖项、票房、观众的肯定无关,这种行为本身,于她就有了完全的意义。

忽然间,她明白了梅丽尔的摇头——她现在明白了梅丽尔的担心——对于一个纯粹的演员来说,她的副业的确是有些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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