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人、妖,此时看向师如月的眼神都变得精彩起来。
先前他们只是惊艳,现在又不一样。
或惊惧、或愤恨、或矛盾、或提防。
与魔修合作,他们只当是大难面前的同仇敌忾。诸葛青云妖王的身份出来,他们略微消化一下,也勉强能接受。
但这是魔。
一片寂静中,以八人组、许南山等人为首的异世者们,不约而同走出人群,站到了师如月身后。
他们有的是早知其身份,有的是对其身份毫不在意。
见此,众人面上更是犹疑不定。
“卧槽!我们尊上顶在最前面帮你们禁暴诛乱的时候,可没见你们这副嘴脸!”
魔修们第一个激情开麦。
“恶心!虚伪!受我们尊上恩的时候歌功颂德,现在要过河拆桥了是吧?!”
一帮正道弟子憋红了脸,但还是有人下意识梗着脖子反驳:
“谁知道她安的什么心!没准就是故意骗取我们信任呢?!”
“魔族罪行罄竹难书!哪怕她现在做了好事又如何?万年之前,她杀了多少了人?作了多少恶!?难道仅凭如今她高高在上随手施舍的一次善举,便想洗白吗!”
魔修们气得当场就要撸袖子动手。
“靠!高高在上随手施舍?这么刻薄的词儿亏你说得出口!我们尊上如今身受重伤!我们同伴以命相搏差点魂飞魄散!你这话不丧良心?!”
有魔修一眼看到了人群里满脸惶然脸色灰败的宋京墨,扑上前去就要揪他领子。
“还有你,你小子不是天天追在我们尊上屁股后头师叔师叔的叫吗?不是师叔天下第一好吗?怎么现在不说话了?”
“你干什么?动手是不是!”
其他正道弟子也不会干看着,当然立刻将其拦下。
“够了!”
宋京墨终于回神,怒吼着打断了他们的争吵。
所有人看向他,他身形摇晃了一下,转眼看向师如月时,眼眶已经通红,眸中似有水光。
他语气艰难,却掷地有声。
“自古,正、邪不两立!她既是魔,便不再是我师叔!”
这一刻,他多希望能从师如月眼中看到什么情绪,哪怕一点也好。
但什么都没有。
她的眼睛那样漂亮,却带着漠视一切的倦怠,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孩。
“师侄,你说错了。”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听到这声音时,宋京墨还是心中一颤。
是季慈。
天下盛名万人景仰的慈安仙君。
他走出来,毫不顾忌地释放出身上因入魔而变得斑杂的灵气。
“吾主不过以家妹身份在谷中小住,从未加入过药王谷,自然也不存在师叔一说。”
闻言,宋京墨更是脸色一片惨白,几乎要站立不住。
“什么!”
“慈安仙君竟是魔修!”
“准确来讲是魔修头子。”
季慈再次开口,语调波澜不惊。
“……”
众人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了。
因为季慈的神态,分明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样子。
“所、所以,你一开始就知道季芜是魔!为什么原本应该早已覆灭的魔族,会突然出现?和你有关系对不对?”
有人颤巍巍问道。
“当然。能唤醒真魔,是我等千万年的夙愿。哪怕不是我,也会有后来者。”
一众药王谷弟子闻言皆脸色发白,下意识后退几步,与季慈拉开距离。
季慈睨他们一眼,突然拔高声音,语气严肃且正式:
“另外,我必须纠正一下,并非什么季芜,吾主,乃曾经祖魔身边四大护法之一——师如月。”
……
师如月。
师如月三个字,在所有人脑中回荡。
他想,再没有人可以磨灭她存在过的痕迹了。
妖族缓过神来后,开始看热闹。
魔族覆灭的时候妖族还未兴起,对那个时代的了解,也仅限于书籍,以及世人的口口相传。
且妖族生性慕强,道德感没有人类那么重,虽畏惧,但也不至于深恶痛绝。
更何况,这位现在是他们的妖后。
原先就是诸葛青云一派的妖,对她自然心存感激,原先千幻一派的妖,也知道什么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千幻败了,诸葛青云便是妖域唯一的掌权者,现在不投诚,更待何时?
一道行颇深的狐族大妖瞧了一眼诸葛青云,眼珠子骨碌一转,忙插科打诨表示立场。
“嗐,不愧是咱们妖王,真能耐,连远古真魔都能睡到!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着,越笑声音越小。
因为他发觉周遭安静,竟没有一人附和他。
恐慌爬上他精明狡猾的脸。
“等等!我……”
嘭!
大妖没有任何征兆地炸开。
血肉横飞,溅得到处都是。
出手的自然是诸葛青云。
他站在师如月身侧,眼神冷冽。
斯兰见此,只皱了皱眉,并没有多说什么。
思索片刻,便也站到师如月身后。
他只信自己的眼睛看到的。
斯兰一站队,妖族的立场就很明确了。
他们迅速从人群中分割出来,与众多魔修站到一处。
如此,不远万里奔赴妖域参与“救世之战”的正道弟子们,立刻变得孤立无援起来。
渺小得如同浩瀚海洋中的孤舟。
李乔站在那儿,满脸写满挣扎。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李乔身侧,身为大弟子的柳凡,却越过李乔表明了天机阁的态度:
“来之前,阁主嘱咐过我,如遇变故,一切以季……不,以师前辈为主。”
他对着师如月恭恭敬敬行了个晚辈礼:
“晚辈柳凡,向师前辈见礼。”
随后,他挺直了胸膛,扬声道:
“众所周知,我天机阁阁主的太虚因果眼,可通晓过去,预知未来。而师前辈,则是阁主亲自卜算出的救世之人……”
他还没说完,就已经有其他修士脸红脖子粗地反驳:
“简直荒谬!魔族救世?此次与千幻一战虽然艰险,但距离灭世之危尚有余地!灭世都没有,何谈救世?!这么高的帽子,她戴得下吗!”
其实这话说得有些没道理。
师如月将一切扼杀在尚可挽回之时,是她果决且强大。若没有她,他们自己甚至都不会来得及发现危机,待到千幻计成,不就是灭世之灾?
更何况,扪心自问,今日一战集人、妖两族、正邪两道,惊动地母之威,如何称不上旷世一战?
其中惊险,若师如月不出手,他们焉有命在?
他们心里都知道,只是不愿承认。
哪怕万年以前,已有魔刀救世的先例,但魔与魔刀毕竟有区别。
魔刀只是刀,觉醒灵智之前只是死物,从前沾染的鲜血都是持刀者之过,与她无关。
可魔,是真真正正的恶。
满身罪孽,无可开脱。
他们也没法代替那些魔族刀下的亡魂、那些死于屠魔之战的先辈,轻易说原谅。
“我们永远都不可能原谅!亦永远都不会接纳!”
“难道要我们在知道她是魔族后还感恩戴德吗?别开玩笑了!”
师如月的目光始终平静,漆黑的,毫无波澜的。
他们却从中感觉到了轻蔑。
她嘴唇动了一下,似要说话,众人便下意识停止骚动。
她要辩解吗?还是要嘲讽他们的不自量力?
“不要太松懈了。”
她说。
“还没结束呢。”
“什、什么?”
当众人意识到她在说什么时,天已经暗了下来。
轰隆轰隆——
师如月仰头望向上空,他们便也身体先于大脑地跟着仰头去看。
天上黑压压的,太阳被遮住了,什么都看不清。
“怎么回事?是又有谁要渡劫了吗?”
哗啦哗啦。
几块碎土掉落下来,被他们轻而易举避开。
“什么啊?土吗?”
“卧槽!快闪开!”
嗖——嘭!
一块巨石轰然砸下!
众人吓了一跳,闪得很快,好在并没有谁被砸到。
但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土块、石头砸下,噼里啪啦,惹得一片骚乱。
“不对,不一样……”
“不是雷劫!就算是最可怕的飞升雷劫,劫云之广也勉强能看到边界!但这次……”
“简直就像是天塌了一样!”
“天呐!怎么办?!季芜师……”
习惯是件很可怕的事情,危机时,他们第一时间最本能的反应,居然仍是呼喊她的名字,就好像潜意识里,只要有她在,一切困难都能迎刃而解一般。
回过神后,他们脸色万般复杂。
但仍忍不住余光去窥视她的反应。
师如月握着黄昏迎风而立,衣袂在风中朔朔翻飞,如黑暗中逆境而生的神只。
她知道落下来的什么。
不是天。
是四方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