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讲述过程中,沈剑一直沉默着听下去,中途没有因好奇而打断。
相较之下,大奎的童年或许才是真正叫人扼腕。不仅从未体会过父母关爱,早早进入社会,却也是从最阴暗的角落摸爬滚打。
每一次登上擂台,无论胜负都是满嘴血腥味,至少休养一个礼拜才能再次登台。哪怕身体上的伤痕终归会慢慢痊愈,但少年心里的烙印永远不会抹去。
不过从他的话语中不难听出,大奎还是一直对当年往事很感恩,他说教拳的师傅给了他衣食无忧,给了他容留之所,这些其实足以用身体作为交换了。
“我从没恨过他们,这也算是某种职业吧,也见过很多为此痴狂的人。而且如今有这幅结实的身体,也是从那时候一招一式练出来的。”
看着大奎憨笑的侧脸,沈剑始终没能说出话来,他不知道这一切如果发生在自己身上,能否在那个年纪承受过来。
“但是说实话,我还是很难回首那种日子。”大奎说到这儿,慢慢咬着下嘴唇:“其实受伤什么的也都习惯了,我只是不喜欢搏击,不喜欢擂台赛的你死我活。”
看着大奎神情不妙,沈剑这才把话茬接下去:“那后来呢,你说要报恩,指的是谁?他把你从那儿解放出来了吗?”
“谈不上解放吧,是我自己逃了,那年十五岁,我从教练包里偷偷拿走八百块钱,打算远离那座城市。”大奎说到这儿,忽然忍不住笑起来:“回想起来真是稚嫩,那时候以为自己随随便便就能找个地方立足,却不知道世道险恶。”
大奎说自己不懂揣度人心,刚出火车站,身上仅剩的五百多元便被骗得精光。后来也是机缘巧合,在B市街头四处求职谋生的时候,遇上了王金磊。
“王教练?难道你说要报恩的人,就是他?”沈剑陡然瞪大眼睛,这世界真的太小了。
“正是他,当年我在他家住了足足一个多月,按理说遇到这种事情,顶多赠与一餐饭饱,然后丢给派出所就完事了。”大奎耸了耸肩,眼里尽是感激:“王教练那段时间四处替我联系慈善机构,但可能因为手续不全,始终没什么结果。”
“他最终决定收养你吗?但他平时那么忙,应该不太可能吧…”沈剑好奇问道。
“算是收养了吧,后来还是托熟人,并且自己掏腰包把我送去了一家寄宿制体校,他说我身体壮实,以后肯定能以此谋生。”
“所以你从那时起,就决心要在冰球场上证明自己,算是作为对他的一种报答?”
大奎没有回答,他轻叹一声,反而苦笑道:“可惜,我就算会打两手拳,运动神经也不迟钝,但并不是这方面的天才,竞技体育确实对天赋要求太高了。”
“太励志了吧,你能从门外汉一路打进国家队,这可是全国最顶尖的队伍,还有什么遗憾的?”沈剑此时对大奎肃然起敬,他的故事简直不可思议。
在没有足够天赋的支撑下,付出的将会是别人百倍努力,他居然能凭着一腔报恩热情,单靠意志力和魔鬼式的练习冲进这支队伍,真可谓一名恐怖的球员。
“哎,整整十年,我也只能靠着身体优势,勉强充当各支队伍里的底线。”大奎说着摇了摇头:“在两年前的全国锦标赛,我差点被当时的省队除名,偶然间被约翰以这种特殊身份收入队伍之中,也随时可能会被剔除下去。”
“不会的,以约翰的性格,哪怕你在他看来,只是一张特殊情况才使用的手牌,但你的身份其实不可或缺。”沈剑听了也不停宽慰道:“就像你刚才劝我那样,只要你始终保持他所需要的状态,迟早会被重视起来。”
“哈哈,我也曾这样自我告解,但真实情况我很清楚,对于这种算不上正式球员的人,他只是暂时没找到更好的替代品罢了。”大奎说完居然咧嘴一笑,似乎并不为此担忧。
他表面上一副看得很开的样子,但沈剑却能感觉到,这种真正发自内心的无助。
正如自己多年来的坚持,大家能一路走到现在,肯定也都有各自奋斗的理由。尤其是大奎这种,就算付出再多努力,却很清楚自己追逐的东西对他来说完全虚无缥缈。
沈剑忽然回想起,大奎多次给自己提到那句‘你不一样’。
某种层面来说,确实不一样,无论沈剑是出于热爱也好,或是渴求实现理想也罢,总会有看到收获的希望。
大奎却能忍受在毫无前路的黑暗之中奋力前行,还能一直保持豁达的心态。
对比之下,沈剑忽然觉得自己配不上‘理想’二字。刚才还大言不惭地对大奎说,冰球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如果真的有这么重要,怎么会轻易垂头丧气?
进入国家队仅仅一个月不到,顶多也就只是在主教练面前出了个糗而已,甚至连一点挫折都算不上,如果这就开始怨天尤人,那还谈哪门子理想?
也许是到了高手如云的天才聚集地,沈剑不自主地开始畏首畏尾,这个月以来,无论平时练习还是赛场上,他觉得自己犹豫太多次了。
这根本不是自己的球风,这是戴着镣铐在苟延残喘!
国家队不就是顶尖吗?自己要的不就是顶尖吗?
当初那个狂放不羁无所畏惧的少年呢!
“大奎,谢谢你。”
沈剑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眼中饱含赤焰。
很明显大奎被这句话搞得有点懵,但他还没来得及发问,沈剑便站起身来,一步步迈向球场,只留下一个熊熊燃烧的背影。
“沈剑,今天和你聊得很投缘,希望以后也无话不谈。”
沈剑转身咧嘴一笑:“你这个朋友我是交定了,虽然我也没想到,咱一开始就能谈及这么深入敏感的话题。”
“所以,这就叫投缘。”大奎乐呵着站起身来,今天鬼使神差地道出多年的心事,肩上也忽然觉得莫名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