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动的天地,倏忽间,就静了那么一瞬。
风、雪、被压弯枝干的高木、远空惊惶四散的飞鸟和地底的种种幽暗奇光,在此刻,它们都停了下来。
玄空圆瞪着眼,他还保持着叉腰昂首的姿态,丝丝元磁神光从他的皮毛上散溢,如若幽幽光烛。
静默不动的玄空,突然觉得自己像尊亮堂堂的蜡像。
脑中的思绪变得艰涩,一个念头转动,都如同在泥沼中迈力涉足。
迟钝的玄空缓慢惊觉一件事,连天地间,那无所不在,周流不止的无穷元炁,都停止了下来。
在几里外,变作人面蛇形象的张泊玉,也静默在半空中。
他竖瞳里诡秘的光凝固于此刻,长长蛇尾卷动的气旋,也保持着僵硬的姿态。
言咒!
张泊玉心头惊骇无加。
圣人宣文君的神通,在这片荒凉雪原里,竟同时被两个人使了出来!
原本嘈乱的声音,在这一刻尽皆远去,所有人都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态,丝毫不发出声响。
雾暗云深,林木依稀,寒气从四面袅袅升起,眼前的一幕,恰似名家笔下的水墨图。
弹指,或是刹那……
在玄空眼里,这一幕像是停滞了半炷香的时辰。
待身形终于能动弹时,玄空下意识偏过头,只见到白术面沉如水。
极天之上,一只不过小臂长短的奇形飞梭,突兀降了下来。
它呈出八面宝塔的形状,刻着细若蚊蝇的古怪文字,在暮冬的天光里,飞梭如同一轮天阳,闪耀大光,极是耀眼。
“大千砮……”
张泊玉竖瞳猛缩,下意识蜷缩蛇躯,嘴里的长舌也不自觉发出嘶嘶声。
大千砮……
既然是这件法宝现身,那飞梭主人的身份,已不言而喻。
张泊玉敬畏低下头,眼神闪了闪。
他压抑着痛呼,片片蛇鳞从身上蛮横脱落,露出浅红色的娇嫩新肉,一时血流如注,惨不忍睹。
刚解除不完的黑魔体魄,张泊玉只觉得生不如死,像是千千万万把小刀都在体内转动,每一回,都要狠狠剜下一块肉来。
他惨白着脸,恢复人身后,再度披上了衣袍,朝飞梭的所在郑重跪下。
张泊玉不敢怠慢,因为他知晓,大千砮里的那位大人,是闻名的焦躁狂怒,性烈如火!
“你很不错。”
重重宝光辉映,飞梭里传来低沉的男声。
“我定住你的刹那,你居然还有余力,把言咒的范围强行扩大。
你,很有意思。”
“尊驾何人?”
生长金瞳的少年蓦然抬起头,妖冶的光像海水,在他的眸子里奔腾涌动。
张泊玉呼吸一紧,他踉跄后退了几步,立足不稳。
刚才,他只觉得自己被妖魔凝视了,恐惧像大手,狠狠撕破了胸膛。
白术并没有在意张泊玉的失态,他微微皱眉,神态也肃然。
修罗眼下,飞梭被重重禁制包裹,看不清梭内的真切景象。
那里面似乎有一方广袤的地界,与自己新得的那座小天元楼一般,都是小洞天法器。
隐隐约约,修罗眼只看见了几个模糊身形。
“前宋穆帝三年,原枯叶州,现在是你们南郑的钟离郡,在长夏城底,有从绝地天通前长眠至今的巨擘苏醒。”
飞梭里的声音淡淡响起
“朱雀——南方之神,陵光神君,火道的至尊者。祂甫一从长眠苏醒,天下的火种都生出感应,从西楚到大卫,天地都震颤了三次,像是随时会炸开,火云蔓延万里,枯叶州整州人口在瞬息死绝,无论是金刚修士还是凡夫,他们被朱雀的威严烧灼成焦炭,尸骨无存。”
“当时的宋室天子惊得跌下台阶,满朝公卿都失措,乡间有流言不绝,说是宋室江山将亡,天子无道,故有仙神降世,要行天诛。”
“但真正如何……”
飞梭里的声音顿了顿,道“你我都知道。”
《大观平化决定藏论》——
朱雀复苏的消息,被一个法号叫作通净法师的和尚,记在这本书册里。
而通净法师,出自雷音寺。
在当时,无论金刚还是烂陀,都还未分化而出。
雷音寺,是名之无愧的天下禅宗祖庭!
飞梭里,说话那人的身份,已经不言而喻了。
“大苦玄宗、南华宫、太微山、龟城、天府……还有当时的雷音寺。”
飞梭里声音淡淡
“冒死奉圣人诏令的道统,也就这几家,事后,作为赏赐,宣文君把言咒拿了出来,允他们世代流传。
宣文君斩朱雀,大苦玄宗和天府的道统,都绝在了那一战中。
我的身份,你可猜出来了?”
“烂陀寺……”
白术轻声开口,他悄然捏了个剑指,凝神以待。
南北两禅宗的恩恩怨怨,事到如今,已经说不明当时究竟是哪方的对错了。
现在,两家之间,唯有死仇而已……
“听闻有黑魔作祟,我特来降魔,却没想到遇见了佛敌。”
飞梭光华一转,蒙蒙空光里,显露出几个人的身影。
碧眼黄发的干瘦道人、身披鹤氅,成熟端丽的貌美女修、脸型宽胖,笑容憨态可掬的大肚男子。
在这三人中,立着一个灰衣布鞋,面容方正的僧人。
僧人略一招手,便将宝梭拢进袖中,他先是合十一礼,继而淡淡开口道
“这位是寿吾叶吾的叶象剑仙。”
僧人对干瘦道人一指,继而指向大肚男子和貌美女修
“这两位分是欶神宗的朱平真君和乌宛窦氏的窦清姑娘。”
“告诉师弟这些。”僧人转过头,对白术开口“只是让师弟知晓,今日究竟是谁杀了你。”
“在下炬龙卫三府,正五品折冲都尉白术!”
肩头的玄空已经微微颤抖,白术忽得洒然一笑,昂声道
“法号虚明,师从丰山寺无怀。”
“都尉的大名,妾身早已知晓了。”
成熟端丽的貌美女子轻笑
“北卫不少闺阁女子,都对都尉的风采神往不已,你的画像,甚至传到了乌宛。”
“哦?”白术微微挑眉。
“当然……”貌美女子又叹了口气“妾身的表兄,也是死在都尉手下,都尉当时随手一剑,就把他斩成了几段。”
“都尉不知晓……”女子盈盈一笑“他和我已经定亲了,等这场仗打完,我们就要成婚啦。”
“造孽啊。”白术仰天长叹“我明白了,f果然不能乱立!”
“师兄呢?”白术转过眼,对僧人笑道“师兄又是谁?”
“贫僧法号善元,师从烂陀寺方丈。”
僧人淡淡道
“本欲获鹿,不料却得一象,真可谓意外之喜。
师弟,今日杀你,是为天下佛脉杀一佛敌。”
善元笑了笑,露出八颗洁白如玉的牙齿
“且安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