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去秋来,秋尽冬至,那山林中草木绿了又黄,黄尽落地,最终又是白雪满山。
不知不觉,又是一年寒冬。
去年此时,展长生同师兄外出狩猎,收养了乌云一家。如今已整一年。
他修炼进展愈加缓慢,直至两日前,卡在筑基八层再无寸进。
单灵根被视作天赐良材,修行极少遭遇瓶颈,由筑基至凝脉,假以时日自然水到渠成。
展长生却因窍穴锁闭,失掉这先天的优势。无论他用尽手段,却是徒劳无功。他终是下定决心,要外出寻求机缘。
临行前,自然要将乌云同幼崽们安置妥当。
乌云性情温顺无害,几近笨拙,实则修为已达四阶巅峰,几乎等同人修凝脉初阶,少有敌手,又忠心耿耿,自可放心。团团圆圆也有其母一半体型大小,黑毛中伸出的利爪雪白森寒,其利断金,约莫也算两头二阶灵兽。有这三头灵兽保护夏桐生,理当绰绰有余。
展龙同他久居山中,猛兽便知晓这片地盘有高人霸占,不敢擅闯。他又在这数月间,在方圆百里内安置防御法阵,以策万全。
其余便只得看这一人三兽的运数如何了。他将一枚传讯灵符交给乌云,又将灵兽丹、各色灵药、夏桐生的零食玩具、换洗衣物皆备得充裕。
随后取出驭兽符来,立时察觉到乌云在劝他稍待几日,等暴风雪停了再走。展长生笑道:“一点风雪何足惧,你同这群幼崽倒要小心行事,莫要跑得太远。”
乌云不舍,却仍是同他再三保证。
展长生便又轻轻揉它毛茸茸头颅,旋即转向石屋一角,柔声道:“毛毛,过来。”
那处墙顶突出的石橼上,正栖有一只毛色淡金的幼雕,见展长生召唤,立时张开双翅,利落飞下来,稳稳停在展长生手臂上。
这幼雕乃是妖禽中的王者,天生高傲,并不爱同其余灵兽厮混,眼中只有展长生一人。
展长生便想带他外出历练一番,故而取出驭兽符,岂料不待他开口,毛毛便自行张开鸟喙,吐出一滴艳红的心头血来。
展长生微微一愣,便见毛毛直勾勾盯住他,桀骜之下难掩稚气。展长生失笑,急忙朝驭兽符中注入灵力,将那滴心头血吸纳入符中。旋即便察觉到毛毛所思所想,它正说道:“小爷我大发慈悲,做你的灵宠便是,那灵兽丹每日不可少喂,如若不然,即便你是主人也照啄不误。”
不愧是妖禽王者的银足金羽雕,这表达字句清晰,条理分明。
展长生便柔和笑道:“你放心。”他取出几粒灵兽丹,公平分给团团圆圆和毛毛,最后喂了众灵宠一次,又小心抱起夏桐生,轻轻抚摸几下他日渐坚硬的头毛,低声道:“桐生,你义父走了。这趟远门不知多久,但有斩获,我自速归。你好生听乌云的话。”
夏桐生只直勾勾望他片刻,忽的张口打了个呵欠。
展长生只得将这幼儿交给乌云,又对团团圆圆保证,下次外出历练则带它两兽同往。旋即召出飞行木简,配上狂风神符,一跃而上,喝道:“毛毛!”
木简风驰电掣冲入风雪之中,银足金羽幼雕全然不惧迎面而来的猎猎寒风,两翅张开,一声清越唳叫,只见半空淡金色闪电划开风雪,紧追木简而去。
展长生心中早有计较,先往长宁州外行了一趟。几乎两年岁月过去,永昌依旧龟缩,任由长宁、琼英落入魔军手中。
原野外白雪皑皑,银装素裹,早已看不出昔日尸横遍野的惨状。
展长生操纵木简落地,在雪地上一步一坑行了片刻,忽见前面雪包鼓起,他一扬手,灵力聚成清风,将那处白雪尽数吹散,露出一座荒坟,坟前粗糙石碑上刻有一行字:长宁护国神盾葬于此。
终究有百姓记得那四十万大军,虽不敢明目张胆收捡尸骨,却仍是设法立了一座衣冠冢悼念英烈。
展长生在坟前郑重拜了三拜,又取出一壶烈酒淋在坟前祭奠,为恐露出端倪,重新扫雪覆盖坟头。
此处心事已了,他便重新召出木简,离了长宁,朝极东之处飞去。
毛毛一直翱翔在乌云上头,见展长生重新现身云头,一阵振奋,扑愣愣降落在他肩头,昂首挺胸,同乘木简。
展长生早有计较,这大陆上泰半俱是凡人,征战不休,并非修仙的良处,更何况他被多个门派重金悬赏,自是避得愈远愈好。
大陆有三国,极东有海,海上十洲,所住皆是修士,争斗固然惨烈,却也有诸多同门交流,能解他疑惑。
故而展长生此去目标正是十洲之首,面积等同半个大陆的鹤云洲。
那木简得了神符加持,日行三千里,横穿大陆却并非数日之功。故而他成日赶路,为恐节外生枝,每两日便寻个僻静山林略作休息,精神饱满方才继续飞行。
毛毛初次外出,只觉天高地阔,任意翱翔好不快活。展长生只在少人之时将它自灵兽袋中放出自由玩耍,却也足够毛毛大开眼界,每次外出皆要捕获些野兽回来。
小者如野兔山鸡,大者如野猪猛虎,更有甚者,竟捕了一头耕牛回来,献宝一般抓在一对银爪之中,环绕展长生飞舞了数圈,才将那奄奄一息的耕牛扔在木简之上。
展长生见那耕牛尚且系着牛铃缰绳,又是无奈,又是气恼,他在清河村中长了十六年,如何不知晓一头耕牛于农家何等重要。
他眼见毛毛喜孜孜环绕木简飞行,只得停下木简,轻轻一扯缰绳,低声劝道:“毛毛,瞧这缰绳鼻环,这耕牛是有主之物,并非野生。你自何处猎来,带我去可好?”
幼雕见不着奖励,百般不愿,竟发了脾气,扭头飞远。
展长生见它桀骜,取出驭兽符握在手中,厉喝道:“毛毛,滚回来!”
饲主发怒,那幼雕亦是受了处罚,神魂剧痛,毛毛一声惨呼,听得展长生心软,便放缓语气,却仍是道:“滚回来。”
毛毛委委屈屈飞停在木简边缘,肚皮贴上木简,翅膀奋力一撑,勉勉强强在木简上滚了一圈,在空中翱翔的矫健身姿,着地后无比笨拙。
展长生一愣,残余的一点怒火也烟消云散,哭笑不得,屈膝将它抄起,抱在怀中。
毛毛发出几声啁啾,无限委屈自驭兽符中传来。
展长生轻抚它羽毛,柔声道:“毛毛,这次便算了,切记有主之物不可擅动,你自何处捕猎,带我去瞧瞧。”
毛毛指示他一个方向,展长生便调转木简方向行去。
那幼雕虽不太明白理由,却也记住了此举不能讨主人欢心。它在展长生怀里趴了片刻,重新振翅,在前头引路。
加持过的木简同这金羽雕竟只能齐头并进,待它长成,速度更是惊人,寻常法宝难望其项背。
行了约莫半个时辰,毛毛便朝下飞去,木简穿过云层,下方显现出层层山峦河流,田地如鳞铺陈大地,算来已是大周境内。
不一时幼雕便已降落在一家农户外,环绕房顶飞翔,展长生亦是缓缓降下。
便见那山村众人奔走相告,急匆匆往村口晒谷场齐聚而去。
展长生一时怔愣,只觉眼前这幕好不熟悉。
昔日上清门莅临清河村时,岂非也是这等架势。
不过那日他在村中奔忙,等待恭迎仙师,如今却立在云头,接受凡人朝拜罢了。
展长生唯恐坏了修真界规矩,暂且按兵不动,眼见众村民设了香案,齐齐跪拜,口称“上安村村民恭迎仙师降临”时,方才缓缓降下,肃声问道:“村中谁家丢了耕牛?”
众村民面面相觑,为首的村长方才颤声道:“仙师神机妙算,正是老朽家半个时辰前丢了耕牛。”
展长生心中苦笑,哪来的神机妙算,他分明是为向苦主赔礼道歉而来。
这话却也不便在外开口,他一跃而下,却仍是叫竹简悬在众人头顶,免得叫众人瞧见耕牛尸身。毛毛亦是飞回他肩头,只扫一眼满村凡人,便百无聊赖只顾梳理自己羽毛。
那老村长诚恐诚惶,命人速速打扫大堂,迎接仙师入内。
展长生也不罗嗦,入内之后屏退他人,便开门见山道:“我家灵宠误伤了耕牛,特来请罪。”
老村长何曾听说过向凡人请罪的仙师,一时间惊得六神无主,不知展长生真意,只得连连摆手道:“仙师……伤便伤了,不敢当,老朽不敢当。”
展长生在储物戒中一扫,却面露尴尬之色。他远离尘世已久,此时戒中琳琅满目的灵石法宝,竟寻不到半件凡间通用之物,金银更是半点没有。
他只得取出三枚下品灵石,迟疑道:“不知这些能换多少银两,望老丈能收下。”
老村长方才信了几分,这仙师果真是特立独行,来赔罪的。他却不敢收,只得道:“仙师言重了,我等凡人岂敢追神仙的债,仙师切莫折煞老朽。”
展长生执意要赔,老村长执意不敢收,一时间竟陷入僵局。展长生只得道:“既然如此,不知老丈有什么困难,我替你解决一二,也算还个人情。”
那老村长一听,竟是两眼一亮,忙道:“实则我上安村中,却果真遇到件难事。”
原来两年前,上安村后山突然不知被鬼怪还是妖魔占据,山腰以下任村民进出,山腰以上却严禁进入。若是强行进入,便会迷失在林中,无论如何朝上行走,最终仍是行到山脚。
如此便罢了,更兼村中自此开始,时常发生些怪事,如酒坛突然变空,才出锅的热菜眨眼便没了踪影,直闹得村庄鸡犬不宁,人心惶惶。
那怪物不伤人命,只爱偷盗,终究太过扰人。故而村中多次悬赏,想要除去那怪物,应邀而来的仙师却尽是些坑蒙拐骗之辈,趾高气扬而来,灰头土脸败走。
展长生自是理解,修真者但有小成,谁肯花费精力理睬区区一个山村这点困扰。
他便颔首道:“我去瞧瞧。”
老村长自是大喜,指明上山道路,展长生又将耕牛尸首归还,方才乘上木简,带领毛毛径直朝后山顶飞去。
不料他在山顶飞了两圈,竟半点看不出异常,只是降落至山顶十丈之处后,往下便遭逢阻力,木简无论如何也落不下去。
那山头树林茂密,不知为何竟能遮蔽视野,展长生神识不能外放,仅靠目力全然看不出端倪。他便将毛毛收入灵兽袋中,调转木简行至山腰,此时便轻易降落到山林中,寻到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蜿蜒伸向山顶。
展长生收了木简,信步向上行去,过了山腰,灵气浓度骤然一变,浓了数倍。
他又细细查看,林中草木茂盛,此处山青水秀,是个富饶之地,一路看去竟有些灵草生长其中。
展长生顺着山路向前,只觉分明是向上走,过了一炷香功夫,却发觉眼前豁然开朗,竟来到山脚下。
展长生折身上山,又走了一遍,这次却仍旧行到了山脚。
如此反复七八次,天色已渐渐擦黑,展长生乐此不疲,最后一次上山。这次却不一味向前,反倒偏离山路,在林中草地上穿行。
天色暗沉无光,展长生取出个放置有缩微金光阵的八卦盘,稍一激发,那八卦盘便亮起柔和白光,将林中照得清楚分明,纤毫毕现。
他细细查看片刻,终于看出端倪,蹲在一株巨大榕树气根下,将浮土枯叶拨开,露出整整齐齐半埋土中,横三纵九的二十七枚灵石来。
展长生嘴角噙笑,这果然是个迷宫护山大阵,并无伤人之意,只是善用此地风水地脉,将闯入者引出山外。想来这设阵之人手段高明,却是宅心仁厚,抑或是不愿多生事端。
如今被他看透,展长生自是喜悦,便要去抽掉灵石,解除大阵。
他甫一伸手,便听见一个苍老嗓音在耳边炸响道:“莫动手,莫动手,老夫放你进来。”
旋即山顶亮起一点青蓝灯火,那嗓音又道:“按灯光指引上来。”
展长生便重新将那处灵石遮掩好,朝那灯光走去。
只觉那灯光一时在左,倏忽又在右,忽上忽下,变换无定。展长生心无旁骛,只盯着那光芒行了半盏茶功夫,便抵达一处木屋。
那灯光原来是门口一盏灯笼,门外一个身着短褐的老者两手抄在怀中,须发皆白,面色红润,正吹胡子瞪眼,怒视展长生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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