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来者手脚并用地从高高的钢管上滑下来,罗子昕这才看清对方的样子,年纪不大,约莫十五六岁少年人的模样,穿着斯文,像是个富家少爷,手中还捏着半截板砖。
那人的表情却很是古怪,似乎又想哭又想笑的样子,一开口,就直接叫出了他的名字:“罗子昕,你竟然也有这样的过去……”
“呜……!”正在这时,摔在地上的大狗龇着牙爬了起来,狗头上似乎被开了一个口子,正往外流着血,当时的罗子昕不知道什么叫丧尸片,但如今的情形也足够让他晚上做噩梦。
那人也是脸色一变,一把将罗子昕拉起来:“快跑!”
“我……嘶……”罗子昕一个踉跄,脸色发白。
“受伤了?能跑吗?”
“可,可能不行。”
“啧,”那人把他放下来,转身就往另一个方向跑去:“呆在这里别动,我去引开它!”
说着,他把手中剩下的半块板砖扔向大狗,成功地把后者的仇恨拉到自己身上,暴怒的大狗毫不犹豫地流着口水和血水向少年追去。
罗子昕坐在那里,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系列变故,身体还在心有余悸地微微发着抖。他拿手碰碰左脚,顿时传来一阵锥心般的剧痛。
随着时间的推移,夜晚的气温迅速地降下来,四月底的天气依然寒风瑟瑟,罗子昕先是让疯狗一路追赶,后来又担惊受怕冷汗津津,这会儿被风一吹,直接冻成了一条冰棍儿。
男孩吸吸鼻子,抱着电脑可怜兮兮地缩在空无一人的工地里,也不知道那个半路上救他的人现如今怎么样了,时间应该过去了很久,他有没有摆脱那条狗?他……还记得有个人被留在这里吗?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罗子昕循着声音望去,惊喜地发现正是那人去而复返。
对方从工地外跑来,看到罗子昕,脸上的表情这才一松,双手撑着膝盖喘匀了气,询问道:“罗子昕,你没事吧,哪里受伤了?”
罗子昕赶紧挣扎着站起来:“谢,谢谢你!我的脚可能扭到了……”顿了顿,他又尝试着问出心底的疑惑:“你怎么知道我是罗子昕?”
对方却只是站在他面前,定定地看着他一言不发,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眼神当中似乎蕴含了很多复杂的情绪,有吃惊,有感叹,有怀念,甚至还有些啼笑皆非。
静默了一会儿,那人这才像是回过神来一样,脸上的情绪停在了无奈上,摇摇头背对着罗子昕蹲下身,说道:“上来吧,我背你。”
“我……”
“赶紧的,你难道还能自己走?”
子昕犹豫了下,还是乖乖坐到了对方背上,手上拿着电脑环过对方的脖子,他颇有些不好意思地再次道谢:“辛苦你了。你是谁?……是不是认识我?”
那人背着他直起身,才缓缓开口,却是避开了后面的问题:“戚行初。”停顿几秒,他又强调了一遍,听起来简直有些神经质:“我是戚行初。”
然后他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嘀咕:“对还是小孩的他,心平气和地做自我介绍么……”
“什么?”罗子昕没有听清楚。
“……没什么。”背着他的人声音有些闷闷:“我家就在附近,先带你去那里吧。”
两人走在安静的夜路上,路旁只有零星几盏昏暗的灯,背上人肉少不重,尖尖的下巴不时磕到戚行初的肩膀,虽然不难受,但却让他心绪纷乱。手上微一用力,把男孩柔韧的大腿往上托了托,看清对方手中一直牢牢抓着的电脑时,行初瞳孔微微一缩,不着痕迹地问:“这么晚了,怎么会让狗追着跑?”
罗子昕讪讪,把自己从电器回收站出来遇到狗的事情简单复述了一遍。
戚行初点点头,又问:“会用它了吗?”
子昕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对方指什么,提到电脑,他的语调就变得轻快起来:“应该可以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它是一种简易的280系列微型机,它……”
罗子昕一顿,突然说不下去了,不是他不知道如何回答,而是透过自己手臂间的缝隙看到了戚行初的侧脸,对方的脸色并不好看,甚至微微皱着眉,对于罗子昕来说,别人对这类话题露出兴致缺缺的反应,在他十几年的岁月中实在是太常见了,他的神情顿时萎靡下来,向来不善跟人打交道,这时候只以为戚行初和其他人一样不感兴趣,甚至可能根本听不懂,便讷讷地闭了嘴。
两人一副狼狈的样子来到戚家,开门的是一名中年美妇,行初是米籍华裔,他的家庭在很久以前就迁居米国,现如今恰逢清明,而环江镇据说是他的三外公过世的地方,戚妈妈这才回国扫墓,往年行初都是随父亲留在米国的,这次却硬是跟了过来,和母亲暂住在一个舅舅家。
这么做具体为何,恐怕也只有戚行初心里最清楚。他向自家母亲说明了子昕的情况,妇人听得连连惊呼,不住地在两人身上反复询问有没有受伤,这让罗子昕有些不好意思。
他原本是打算自己回去的,但是戚行初却强硬地把人扣下来,直接说第二天送他上学。罗子昕性格温软,辩不过他,便向戚妈妈借了电话,往家里说明情况。
罗辉在电话那头很是为男孩的脚伤着急,毕竟他自己就是因为受了外伤而耽搁掉的,父子俩一个样,都不是那种厚得下脸皮给别人添麻烦的人,执意借车把子昕接回家,但是戚行初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了人,还没搞清楚现在罗子昕的具体状况,又怎么可能轻易把人放走,见双方僵持不下,索性夺过电话直接挂掉:“照我说的做就行了,难道还怕我把你吃了不成?”
这下罗子昕更愧疚了,只能老老实实地听由对方指挥,叫他洗澡就洗澡,叫他睡觉就睡觉。
因为是寄住在亲戚家,已经没有更多的房间,所以两人凑活着挤在一起过夜。罗子昕稀里糊涂地把自己洗干净,换上戚行初的睡衣,手长脚长的,他只能把袖子卷起来,行初倒了一杯热牛奶给他,然后翻出药酒,让男孩坐在床上,自己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把对方的左脚托在手里观察,伸出两根手指捏了捏伤处,脚的主人顿时往后缩去,被他牢牢捉着。
“还好,没骨折。”戚行初往掌心倒了点药,在男孩的倒抽冷气声中,慢吞吞地揉起来,而他的思绪却已经飘远了。
他还清晰地记得,上一世,武装直升机的轰鸣声盘旋在城市的天空之上,向一栋老旧的居民大楼快速地集结,那是一个城市的冬季,刚刚下完大雪,满地银白,直升机降落时带起的气旋扬起人们各色的头发,地面上是全副武装的装步战车,真枪实弹的士兵穿越街巷,包围了整栋大楼,里面所有不明真相的居民都在顷刻间被控制住。
当军队闯入那个男人藏身的房间里时,几十支黑洞洞的枪口所指向的,是一个已经完全失去行走能力的人。他静静地坐在一张木质椅子上,左脚踝因严重的关节炎几近溃烂,面前是荧荧闪烁的电脑显示屏,人已经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瘦得脱了形。
当时这个人的面上露出一个笑容,这个笑容饱含了神经质、决绝、疯狂和令世人恐惧的鬼才,他在所有人惊惧的目光下,放在键盘上的手敲了一个键,窗外盘旋的直升机就当场失控,没头苍蝇般互相攻击,或者直接相撞在一起,在空中爆出激烈的巨响和火光。
他还记得军官扭曲着脸大喊“快控制他”,那些虎狼一样的军人们把毫无反抗之力的恶魔从椅子上拖下来,反铐住双手,男人木着脸,眼神却像洪荒凶兽,在被套上头罩前,他透过人群看向自己,干裂的嘴唇动了动,那几个口型让戚行初连续做了两年光怪陆离的梦魇。
他说——
戚行初,干得不错啊。
“戚行初,怎么了?”男孩软软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他惊醒过来,下意识地抬起头,同样的一张脸,却比那时候稚嫩得多,懵懂、纯良、无害,黑色的双眼一眼就能望到底,就连提出微不足道的请求时都小心翼翼。让人不敢相信,几年后上面的神情会完全变成另一幅光景。
强烈的反差让行初几乎产生一股精神错乱的感觉,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甩甩头,这才发现不知何时手中的药酒已经被自己完全揉干。
戚行初摇摇头,收起了药酒:“睡吧。”
等他放好药走回床边,却发现男孩依然维持着原本的姿势坐在那里,定定地看着一个方向。戚行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色一沉,他像被触到逆鳞一样,反身用力把人摁到床上,拉起被子盖住了对方的脸,语气不太好地命令道:“睡觉!”
罗子昕被他弄得有些疼,迷惑地看了对方一眼,还是依依不舍地收回视线,温顺地闭上眼睛。
写字桌上,静静地放置着他从回收站买来的LASER微型电脑。
戚行初躺在床上,在黑暗中盯着罗子昕侧脸柔和的轮廓有些怔忡,脑中突然闪过一个猜想——罗子昕左脚的沉疴,就是在现在落下的吗?
如今回想起来,上一世的今夜,自己并没有跟随母亲来到华国,当然更不可能听到外面喧闹的狗叫声而走出来,在这里救下他,那罗子昕……他那夜最终的结局又会是怎样,有没有受伤,多重的伤;有没有回家,怎么回的家?
……
谜题层叠,但这一切可能都已经无从考证了。
他又把视线转向桌上的电脑。
当初戚行初发现自己有幸重活一世的时候——没错,他来自未来,在见到罗子昕之前,曾设想过任何可能,甚至考虑过在一开始的时候,就让面前这个如今和自己睡在一张床上的人,永远不能再使用电脑,以免惨痛的历史重蹈覆辙。
但是当年幼的男孩缩成一团,小猫一样喊着救命的时候,他的心里不可抑止地升起一个疑问,这个平凡的、甚至可以称得上弱小的孩子,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后世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