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五年三月十九,小雨。
正是气温骤升骤降又骤升的时节,医院里挤了不少感冒发烧的人,排着队等待挂号,身穿白色或蓝绿的医生护士们穿梭其间,各司所职。
心胸科的诊室里坐着三个人影,一个身穿白大褂,年纪比较大,另外两个则是十几岁的少年模样。
“……脱离危险了,心脏短时间内供血不足造成的昏迷,需要好好休养……”
“我爷爷到底得了什么病?”
“是一种冠心病,高血压是一大致病因素,人年纪也大了,在老年人中很常见的心脏病……不过有个很不幸的消息,患者的血管堵塞已经非常严重了……”
“那有什么治疗方法?”
“药物治疗,或者手术——搭桥,支架之类的。”医生推了推眼镜,说:“从病情严重性来讲,手术比较合适……不过,主要还是看病人和家属的各方面条件决定,我们这里是地段医院,这么大年纪的老人肯定是没法做手术的,你们得转到大医院去,我这里可以先给你们开一些处方药,用来缓解病情——当然,你们也可以选择不做手术,只吃药。”
子昕皱眉想了会儿,问:“吃药有没有副作用?”
“开两剂。阿司匹林一般情况下要长期服,不过对胃有损伤,胃溃疡不能用……再有就是纤溶药,急性发作的时候用来急救,没事不要去吃,也是伤身体的……”戴着眼镜的男医生一边说着,一边在单子上写下药名。
子昕接过单子,道了声谢,低头看了看,龙飞凤舞的字让他头晕目眩,便交给旁边的郑修,两个年轻人站起来,一个去到病房,一个到柜台取药。
保罗老人已经醒过来了,手背上打着点滴,看到子昕进门,眼睛一亮,立即挣扎着撑起身子要去拔针头,子昕一惊,赶紧上前把人按回去。
“医生叫您好好休息,别乱动……”“你的脑袋打开了吗,我刚才想到一个假设……”
两人同时开口,子昕没好气地摇摇头:“就不能消停点吗,心脏病,心脏病知不知道,刚才还晕过去了,别再耗费精神了!”
“没事,我现在浑身上下一点都不难受……”
“休息!”
“听我说完我就休息,设k为整数……”
“咔嗒——”病房门被打开,郑修提着装了药品的塑料袋走进来:“星期五的太阳已经落下了,今天是你们犹太教的安息日,你想在你们上帝的眼皮子底下偷偷忙碌吗?”
“呃……”保罗转头看看窗外,沮丧地垂下脑袋,老实了。作为犹太人,宗教是生活中的一大重点,每一周都要遵守一个安息日的教规,在这一天他们不工作,却要潜心地做礼拜和忏悔。
天色完全暗下的时候,老人输完液便跟着子昕他们回了家。心脏病是慢性病,它会突然发作取人性命,平时却和常人无异,两个年轻人小心翼翼地扶着老人进了屋,大家一天下来都没吃什么东西,郑修翻找冰箱,为保罗做了些清淡营养的粥,三人分着打发了。
保罗吃完饭以后就睡下了,子昕担忧地在旁守到半夜,直到人睡熟才轻手轻脚离开保罗的卧室,毫不意外地看见郑修正站在外面。
“……郑修,我在犹豫要不要让他接受手术。”他想了一会儿,小声说。
“你的顾虑是对的,”郑修道:“要安排他做手术的话肯定要往大医院里送,以保罗的知名度,几乎不可能发生不被人认出来的情况,到时候,我们会有麻烦的……”
子昕听他说着,双眼微微瞪大,愣了一会儿才说:“……倒是没想到这茬,我担心的是,老人年纪已经这么大了,不知道身体能不能承受心脏手术……那种东西,我就算不懂,也知道是有风险的啊……”
三月的夜晚颇有几分寒意,子昕打了个喷嚏,郑修便伸出双臂把人揽住:“吃药吧,缓解病情就可以了,毕竟他的时日已经没多久了,动手术的话,反而可能去得更早。”
郑修说的时候,心思完全放在自己和子昕会不会被连累上,反而没有顾及到自己话中透露出的信息,而说者无心,子昕听在耳中却感觉奇怪,脑中有什么疑问一闪而过,却捉摸不到,郑修的话听上去很有道理,但他总觉得不是很舒服,沉默了半天,最后闷闷地开口,却有些词不达意:“你不要这么悲观,保罗爷爷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但愿吧……”
第二天一早,保罗吃了药以后,当场吐了一地,把昨晚吃下去的东西也全都上缴了。
“……怎么会吐呢?”子昕在输液室里不停地来回踱步,一只手拿着药瓶在日光灯下念:“‘胃虚弱的患者不能用’……你的胃有问题?怎么我从来都不知道……”
“咳……其实……我以前一直都在流浪,和世界各地的数学家研讨问题,有一顿没一顿,胃一直都很不好……”
“平时根本看不出来啊……”
“这几年吃好喝好顿顿饱,就没发病啦……”
“啪!”子昕一把将药瓶扣在桌子上。
老头儿见到面前人的神色,不由往后缩了缩。
对于国际大逃犯,恐怕最麻烦的事情就是生病去医院。首先身份就是个问题,要是在国外网络系统发达的国家,把你的医保卡往仪器上一刷,身份何人就一目了然,不过还好现在是95年的中国,医疗系统的漏洞还是有不少的,子昕利用黑客技术,在身份认证这一关上倒还不至于被拦住。
而一旦到了大医院,饶是你技术再好,把身份改得多么滴水不漏,也架不过一句“人多眼杂”。保罗作为国际知名大数学家——虽然数学家们的外貌一般人都不怎么留意,但他可是从古至今离散数学第一人,真要说起来,其地位和爱因斯坦、牛顿都能分庭抗礼,这两位哪个的头像不是被挂在小学直至大学的教室走廊里被来来往往的人日夜参拜一下?这么一来,子昕和郑修又怎么敢拍着胸脯保证保罗这张老脸一露出来,不会被人认出呢?
也因此,正如郑修所说,如果将保罗送去大医院做手术,这老头儿是无论如何不可能不暴|露身份的,而一旦暴|露——如果子昕和郑修躲得快,那么第二天新闻头条就是“大数学家失踪数年,出现在医院接受心脏手术,”要是跑得慢了,则会变成“大数学家与FBI通缉黑客为伍!就医期间被逮捕归案”……
不过各人关注问题的侧重点不同,上面的疑虑子昕不是没有,但显然让他更关心的是,老人今年已经八十二岁高龄了,要是做个心脏手术,指不定就得刷新华国的心脏手术最高年龄记录,风险实在是太大……
考虑良久,晚上子昕上了线。
Octo:啊啊啊啊啊,有没有人知道全球顶尖的心脏病治疗机构在哪里?
Roger:怎么了,怎么了?
Linux:发生什么事了?Octo,你得心脏病了?!
Octo:……不是我,是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老人……
子昕强忍心中的焦急,把保罗的病情一五一十地描述了一番。
Seth:……八十二岁的老人家?的确风险很大啊。
Roger:可是又不能服药,这样病情就会持续恶化……
Octo:具体怎么治我不懂,但我想即便他年纪大了实在做不了手术,也要用最好的药,接受最好的治疗!
Afier:……唔,说起来,我这儿倒是有一个。酒花国的第一心脏中心,世界著名的一流心脏病医院,Octo你们来我这儿吗,我可以帮你联系。
子昕赶紧去查了Afier口中酒花国心脏中心的资料,作为世界顶尖的心脏病医疗机构,看下来确实是个很不错的选择,于是当即和A开了个私聊窗口,具体地安排起送人治病的事情来。
Afier:这事儿交给我吧,我认识心脏中心里的一个著名的专家,晚些时候下了线就给你预约去。什么时候来?我去机场接你们。
Octo:你实在是帮到大忙了!……唔,你会比较辛苦,我想这样安排,到时候我和Isr应该都不会和老人搭同一班飞机,你帮我把老人接去医院吧,我们会给他身上带点可供辨识的东西让你找到人。
Afier:你们不一起?
Octo:嗯,实在太危险了。
Afier,真名艾德里安,他原本还不明白Octo所说的“太危险”是什么,只以为对方行事谨慎害怕被FBI在欧洲的眼线找到,不过在他心里,还是有一点点没能看到Octo真身的失望,然而当四月初他依约来到机场接人的时候,才终于明白对方话中真正的含义。
一架民航客机降落在奥托·利林塔尔机场,艾德里安伸长了脖子向人群中张望,他是个典型的日耳曼人,一头灿烂的金发,鼻梁和身材都很高挺,虽然已经年愈三十,但很有几分小帅,只是,此时他的头上别着一朵小红花儿,顿时使这个西装笔挺的帅大叔显得颇为滑稽。
“可以别一朵红花作为辨识,唔,机场人太多,只能看到脑袋,那就把花别在脑袋上吧”——Octo如是说。
艾德里安抬手把小花儿正了正,让它面向升降梯的入口处,确保人一出飞机就能看见这抹艳红。身边来来往往的乘客们时不时回过头用奇怪的眼光打量他,Afier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口罩墨镜戴在脸上,顺便竖了竖风衣领子。
正在这时,人群靠近候机大厅入口处突然爆发出一片喧哗,夹杂着人们不可置信的惊叹,不知道是谁喊了句“天哪,瞧我看见了谁”,人的脖子都向一个方向扭去,有人张大嘴,有人捂着嘴,有人用力地挤开身边人往那个方向冲,当然更多的人是一脸茫然,艾德里安沿着那十几个激动万分的人的视线望去,疑惑地眨眨眼,眼睛闭上再睁开,又把眼镜拿下来擦了擦再戴上去,这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保罗·埃尔德什?”他口罩下的嘴巴张得老大:“……上帝,我竟然见到活的埃尔德什了……”
这时候名为保罗的老人身边已经被十几个人团团围住,而老人则定定地站在那里,视线四顾似乎在找寻着什么。
“嗨,”有人在旁捅了捅艾德里安,是一个大婶:“能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吗,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围着一个老头儿,他是谁,国|家|高|官吗……”
“是个大科学家!”
艾德里安双眼紧紧盯着那个年迈的身影,却见保罗·埃尔德什视线扫过自己这边的时候顿了顿,然后举步走来。
他来了,他来了!那个人从教科书里一跃而出,向自己走来了!艾德里安屏住呼吸,双腿都在微微打颤,想要冲上去恳求那个睿智的老人摸摸他的脑袋,却见对方的脚步最终竟是在自己面前停住,那双苍老的手伸进了衣兜。
他要拿出什么?写着真理的纸,亦或是国|家|领|导|人的永久居住邀请函?艾德里安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却见老人从兜里拿出一朵似曾相识的小红花,小心翼翼地戴在了自己头顶上,和艾德里安的相映成趣。
然后睿智的老科学家开口了,他问“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艾德里安神志恍惚,下意识地照着Octo嘱咐的话和面前人接上了暗号:“因为花儿也是有尊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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