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城待的第二天,打捞队那边传来消息。
当时,傅寄忱正在酒店套房里吞云吐雾,陆彦之抱着笔记本电脑,坐在单人沙发里,电脑放在腿面上,处理一些公事。
房间里烟熏雾绕,陆彦之一个老烟枪都快受不了,低低地咳嗽了两声,倾身端起茶几上的茶水润了润嗓子,手指还搭在键盘上,眼神往对面瞟了一眼。
不到三天,他这位好友就跟换了个人似的,本就深邃的眉眼因睡眠不足严重内陷,眼睛里横亘着红血丝,立体的五官越发分明,脸廓瘦削,线条锋锐,下颌冒出淡青色的胡茬,不知道是没照镜子,还是看见了懒得去管。
身上的衣服倒是换了一套,穿着深黑色的衬衫,下面是休闲款西裤,衬衣下摆随意地垂着,没有塞进裤腰里,相较从前的板正讲究,显得不修边幅。
一支烟抽完,他把烟蒂丢进烟灰缸里。
陆彦之张嘴,劝说的话还未出口,手机突然响了。
他就着倾身的姿势瞄了眼屏幕上的来电备注,“打捞队队长徐挺”几个字分外显眼,握着茶杯手柄的手指扣紧,心先提了起来。
打捞队的队长打来电话,说明有关于沈嘉念的消息了,只是不确定是好是坏。
没等陆彦之做出更多的猜测,手机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拿起来,而后,他听到对面的男人嗓音沙哑道:“喂。”
电话里的人说了什么,陆彦之听不清,只看到傅寄忱如同被施了定身咒,整个人定在那里,许久没有动一下,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
陆彦之见他这样,心里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难道……找到沈嘉念的尸体了?
“傅寄忱。”陆彦之试着唤了他一声,没像往常那般,带着几分戏谑的口吻称呼他“傅大”。
那一声,唤回了傅寄忱走失的神智,他把手机拿下来,苍白的唇绷紧,喉结不停地滚动,像是在极力压制某种情绪。
人在面对悲剧的时候,第一反应是不愿相信,哪怕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一个答案,仍然不肯接受。
就好像,只要你不相信,它就不会存在。
要不怎么会有“自欺欺人”这个词。
傅寄忱眼眶里一阵刺痛感,仿佛是被房间里的烟雾熏到了,侧过头看向落地窗外湛蓝的天空。
天气这么好,嘉念会不会坐在哪里晒太阳。
屏幕上显示还在通话中,陆彦之淡定不了,自作主张地从傅寄忱手里拿走手机,附在耳边问:“徐队长,找到了吗?”
徐挺听出电话那边换了个人,喘着粗气把话重说一遍:“我们在崧漓江下游找到了沈嘉念的物品,里面有她的证件。”
他没用“遗物”两个字,是怕带给家属沉重的打击,尽管所有人都明白在江里找到个人衣物意味着什么。
陆彦之缓缓吐气,同样说不出一个字。
“先生,你在听吗?”徐挺问。
陆彦之舔了舔唇,一只手扶在额间,用力摁了两下,低声说:“先这样吧。我等会儿过去拿东西,麻烦你了。”
眼前人影晃过,陆彦之抬起眼,男人起身走到窗边,背影挺括,细看之下,不难发现他在强撑。
陆彦之把手机搁到茶几上,合上电脑走过去,默默站在傅寄忱身侧,没有大动作地转头去看他,眼角余光却捕捉到他眼角淌下的湿痕。
男儿有泪不轻弹。
在他认识傅寄忱这么多年里,没见过他落泪。别说是落泪,伤心失意的时候都没有过。他出生在傅家那样的家庭里,高门大户,背景显赫,是真正的天之骄子,万千人捧着他。他自身能力强,手段又狠绝,没人给他气受,只有他磋磨别人的份儿。
没有任何消息前,陆彦之还能劝他别太悲观,现在,事实摆在眼前,他说不出欺骗性的话来安慰人……
日头渐有西斜之势,橘黄的暖光铺在玻璃上,映在上面的人影仿佛化作了雕塑。
陆彦之暗自斟酌一番,开腔打破了房间里沉默到令人压抑的气氛:“我去找徐队,把东西拿回来。”
“我亲自去。”
傅寄忱的声音变了,相较于沙哑,多了一分心如死灰的平静。
他或许还没接受这个现实,但表面上已经筑起了自我保护的壁垒,旁人无法窥探到他真实的情绪。
到底不放心他,陆彦之跟着去了。
瞿漠开车,载着两人来到崧漓江下游一带。
徐挺收了队,刚从船上下来,脱了潜水装备坐在江边抽烟,一天里几次下水打捞,身体累得虚脱。
三个男人下车走来,徐挺远远看见他们,把烟头从嘴边拿下来,插进沙堆里,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沙砾。
没等他们询问,徐挺指着一个燕麦色的手提袋说:“就是这个。”
江边风大,吹得头顶的短发如杂草般乱飞。瞿漠和陆彦之站着没动,傅寄忱走到那只湿淋淋的、沾满泥沙的手提袋旁。
风吹动男人的衣摆,上下翻飞,他蹲下身拉开手提袋的拉链。
只有三四件这个时节穿的衣服、一个洗漱包,一个收纳袋,都是沈嘉念的东西。
看着这些熟悉的东西,傅寄忱闭了闭眼,脸上的神色没有太大的变化,让人感受不到他的情绪波动。
他拿出收纳袋打开,如徐挺所说,是沈嘉念的证件。她的身份证、户口本、护照,还有几张不知道什么时候拍的小两寸证件照,应该是以前办理证件多出来的。
傅寄忱指尖捏着其中一张照片,眼睛落在那张小小的脸上,女孩子乌黑浓密的长发垂在肩头,穿了件蓝色的衬衫,领口系着精致的蝴蝶结丝带,脸颊两侧的碎发掖在耳后,露出完整的耳朵,五官明媚,气质清纯。
大概是上大学时的嘉念,是他没见过的样子。
傅寄忱指腹摩挲着照片,像是在抚摸女孩的脸颊,紧抿的薄唇微微松动,流露出些许笑意。
周围的人旁观着这一幕,没有发出声音打扰他。哪怕过去很多年,回想起来,依旧觉得揪心。君山集团的总裁,身形单薄落拓,单膝跪在沙堆上,手里捏着一张很小的照片,唇边有笑容,眼里却全是悲伤,夕阳的余晖洒落在他宽阔的背上,怎么也照不进他的心里。
傅寄忱缓缓站起来,把手提袋抱在怀里,不顾上面的污渍弄脏他干净的衬衫,走之前,他对徐挺说:“继续找,我可以加钱,不管怎样,我要见到她。”
他这意思徐挺明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天傍晚从江岸回到酒店,傅寄忱发起了高烧,病来如山倒,整个人都垮了。
他不愿意去医院,陆彦之又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病成这样不管,只好叫来医生到酒店里为他诊治。
烧到快四十度的人开始说胡话,嘴里反反复复都是那个名字。
沈嘉念、嘉念……
陆彦之听了,心里不好受,也是这一刻,他才真正领会到傅寄忱对沈嘉念用情至深,到了无法想象的地步。
出发去瑞士那一晚,沈嘉念来机场送机,他看得出来,沈嘉念对傅寄忱也是动了真心。
偏偏,她死在了傅寄忱最爱她的时候,恐怕终其前半生,他都无法将她忘怀。
*
一场病缠绵了一个星期,等到傅寄忱彻底康复,整个人清减了不少。
陆彦之回了宜城,公司有事,耽误不得,他不能再留下来。宋舫早在来江城的第二天中午就被傅寄忱派遣回北城,在集团总部替他稳住局势,跟进几个大项目的后续。
徐挺那边没有消息再传来,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
瞿漠订了下午两点半的机票回北城,过来跟老板说一声。
傅寄忱闻言,只是淡淡地掀了掀眼皮,表示知道了。他手里捏着什么东西,瞿漠不经意地扫去一眼,是那天打捞上来的沈小姐的证件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