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寺庙与其说是庙,不如说是一座城堡。
上去的路很宽,铺着厚厚的石板。这些石板的岁数比所有人都大,可以追述到几万年甚至几百万年之前。即便是作为石板,它们也有上百年的历史。城堡的墙夯土而成,最宽处足有三米,普通的炮弹都无法打穿。
供奉着神明的寺庙就在城堡的最高处,金顶在夕阳的余晖下被染成红铜色。
阳光照射到廊檐下,穿着红袍的喇嘛们不断的来来去去,进进出出。
慈悲的神明面带微笑,伫立在高高的神坛之上,眯起双眼慈爱的俯视着虔诚的信徒。
连排的酥油灯陈列在供桌上,成串的火苗如同跳跃的小鱼,首尾相连。光线活泼的游曳在喇嘛们的脸上,照出一张张肃穆沉静的脸。
密不透风的屋子里,奇异的香气缭绕着,化成实质一般的烟雾在空气中起起伏伏,犹如一张半透明的纱,笼罩在所有人身上。
呢喃的诵经声和这烟雾发出共鸣,烟雾蠕动着,缓缓朝屋子更深处游弋。
身披绣满经文的袍子,一个长发披肩的女人正躺在卡垫上不断呻吟,高高隆起的腹部预示着一个婴儿即将诞生。
整个寺庙都在祈祷孩子平安降世,这将是一个不平凡的孩子,能创造不平凡的未来。
在寺庙的更深处,有着只有上师才能进入的密殿。
两盏酥油灯在慈眉善目的佛像前静静的燃烧着,小小的火苗犹如一双温柔的眼眸,安静的舔舐着佛像前盘坐不动的人影。
小巧的供桌上,精致的铜制香炉散发出袅袅的轻烟,烟雾盘旋而上,犹如曼妙的空行母,飞翔在云端。在火光触及不到的云端是漫天密布的神佛,张牙舞爪,姿态迥异。
不需要睁眼,更不需要点灯,敦炯多杰就能找出他的护法神所在的位置。
那尊漆黑的神像隐匿在黑暗之中,目光犹如明星,炯炯有神的注视着他。仿佛是在质问,伽什龙佛母的转世之身近在咫尺,他为什么还在这里枯坐不动。
摩顶结束之后,他就独自一人来到密殿入定,希望能够排解掉心中莫名的烦躁。
从今夜到明晨,便是转世的重要时刻。如今寺庙各殿堂都灌满酥油灯,不分昼夜燃烧着。禅院中央修筑了曼茶罗道场,四周摆满了佛像和各种祭品。燃烧的香料升起滚滚的浓烟,直冲云霄,和天边的白云连接在一起。
自从他投身于这具肉身之后,妖魔就不断的骚扰他,妄图迷惑他的心智,吞噬他的灵魂。他虽无惧于这些妖魔,但也始终无法摆脱。因为滋养着这些妖魔的正是这具肉身的本身,这具肉身出生于污秽和怨念之中,带着强烈的罪孽。
这十年来,他试图用佛法净化这具肉身的怨念,但最终还是失败了。
上一回转世太仓促,仪式本身就带着瑕疵,肉身也受到了玷污,一切都不尽如人意。
他竭力维持,但如今这具肉身已经被妖魔吸食殆尽,很快就要崩溃。幸而信徒们已经为他准备好了另一具肉身,这一次仪式的过程被更仔细的安排,肉身的生母也是精心挑选,虔诚而又平和,绝无怨念。
所有人都在期待着他崭新的转世,好带领他们走向更远的未来。
可偏偏,就在这最紧要的光头,却让他又一次看到了她。
似有若无的诵经声伴随着筒钦的低鸣,从四面八方弥漫而来。敦炯多杰叹息一声,闭上眼默默的在心中念诵真言,稳定意观,进入冥思。
一股热气从脚心涌出,顺着全身的气穴盘旋而上,最后汇聚于他双眉之间,由凡目直入心眼。
心眼一开,四周的黑暗尽数褪去,在一片白光之中,一条平坦的大道出现在他眼前。
他毫不惊慌,昂首迈步而前。有三位空行母翩然而至,围绕在他身边,袒胸露乳,妖娆做姿,伸手拉他的衣袖。
他挥袖,瞪眼,露出怒相。这三个空行母立刻尖叫一声,化为一股烟尘,消散于无形。
这些都是杂念幻化而成的妖魔,想要诱惑他堕入魔道。然而如此拙劣的幻化,又岂能蒙蔽他的双眼。都不用看,他就已经嗅到这些妖魔身上难闻的腐臭。
与他心中的佛母相比,这些看似妖娆美艳的妖魔不过都是红颜枯骨,腐肉一块。
他唾弃这些脏污的东西。
白光的尽头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黑洞犹如一张大嘴,能够吞噬下整个宇宙。但他丝毫不觉得恐怖,反而有一种亲切的归属感。
他是竹巴,也就是龙。这黑洞是龙的通道,他怎会害怕。
褪去衣袍,化身成龙,他坠入这黑色的通道,畅游期间。昆仑的地气翻涌不息,就如同天上的祥云,拖着他,举着他,推着他,自由自在,翱翔其中。
拜托了肉身的束缚,他感到无比的畅快和自由,内心充满了喜悦。俗世的烦恼统统离他远去,此时此刻,他不再是人,而是神,无比自由的神。
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突然升起了一轮圆圆的明月。
明月的光芒柔和而又娇艳,就如同伽什龙佛母的肌肤一般皎洁无瑕。
他受到吸引,夹裹着昆仑的地气,飞翔而去。
离得近了,方才发现那并非明月,而是一团神魂。
多么美丽的灵魂!一如他记忆之中。
他以为自己早已经忘却,却原来仍让铭刻在心。
那个令他恼恨但又无法忘怀的女人!陡然闯入他的眼帘,纠缠他,依恋他,然后又狠狠的背叛他,抛弃他。
她的理由如此荒诞,因为她是汉人,他是藏人。所以,就注定不该再一起。
可他明明告诉过她,他不介意这些。
而他也明明在她眼睛里看出,她也不介意这些。
所以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时隔一百年,他是否终于可以得到答案,质问她。
他飞过去,睁眼,看她。
她也看到了他。
然而目光交汇的瞬间,她就飞快的远离。一如一百年前,逃得那样彻底而又决绝。
但她又能逃到哪儿去呢?
他是神龙,无所不在。昆仑地气所及之处,他的神思都能到达。
他以为她会远离,逃得远远的,直到他的触角无法感知到她的存在。千里之外,遥远的南方之地,是他神力不可及之处。
但没想到,她却自投罗网!
躲在三个凡人身后,就以为他看不见她了吗?
这种自欺欺人的天真烂漫也是一如既往,令他在懊恼之余心生怜爱。
可偏偏如今是他最重要的转世之时,也许她就是知道这一点所以才如此大胆,敢再一次踏足他的领地。
真是个令人又爱又恨的坏孩子!
可他就像一个宁愿宠坏孩子也不愿施与惩罚的家长一样,固执的认为孩子的坏只是暂时的。她只是缺乏教养,需要他的指导。
可惜,这一次他和她又要擦肩而过。
她如同雪花一样,似乎永远无法停留在他的掌心之中。每当他握住了她,她就会在顷刻间化成水,从指缝中溜走。
这难道也是佛主的旨意?叫他放下心中的执念,找回内心的平静?
可一想到放下,他的心就无法平静。
原本停留在双眉之间的热意迅速的弥散开去,点燃全身的气穴。他熊熊燃烧起来,照亮整天天地。十方诸佛都显现真身,填满整个天地之间。嘈杂的诵经声从远处传来,伴随着一阵阵浓郁的熏香。
无我的境界被打破,他自冥思中醒来,嘴里发出长长的吟诵之声。
守候在门外的随从格西听到了他的呼唤,便低头闭目,跪在窄门之前,柔声道。
“上师有何吩咐?”
敦炯多杰睁眼,明亮的双眼在黑暗中闪烁着光芒。
“她回来了!格西,我在昆仑山下看到了她,也在寺庙之前,感觉到了她。不会有错,就是她!”
格西愣一下,随后膝行上前。
她?谁?侍奉了大神长达半个世纪的格西愣了一下,随即立刻想起,能让大神心心念念至今不能忘怀的她,只有一个。
那是近百年前,逃离大神身边的那位佛母。他虽从未亲眼见过,但自大神口中,已经听过数遍。
这是大神心中的执念,至今无法破除!
“上师,您要我们为您带来佛母?”
敦炯多杰摇摇头。
“去拿一盏灯给我!”他说。
格西立刻双手捧着一盏酥油灯,低头恭敬的递过去。
他接过,握在手里,从怀中掏出一根长长的金钎。
“我要化身出行,你来为我护法!”
“上师?!”格西情不自禁抬起头,满脸的皱纹统统化作疑问的表情。
在这样重要的时刻,化身出行会不会有危险?
敦炯多杰对他微微一笑,示意他不要惊慌。
“我只出行不过十里,不会超出寺院的法力范围,不必担忧!”
“是!弟子明白了。”格西低下头,恭敬顺从。大神的任何决定,他都不会怀疑。大神与佛母相遇,也定然是佛主的旨意。这一切都是注定的!
安排好了护法事宜,敦炯多杰抬手将金钎自喉结刺入,贯通整个脖子。然后手持油灯,再次盘腿阖目而坐,入定化身。
油灯里的火苗闪烁不定,倒映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如同镀了一层金箔一般。
喉结上扎着金钎,止住了他的呼吸。魂魄便被聚在体内,不得散发。而上师的神通却化成一缕光,忽而一闪,就消失于黑暗之中。
格西明白,上师已经化身离去。
被捧着掌心的油灯此刻变成了上师的命魂灯,倘若油灯熄灭,他便要立刻拔出那根金钎,让魂魄发散入顶,好召回上师的法力神通。
虔诚的信徒目不转睛的盯着那盏酥油灯上小小的火苗,屏息等待着他的神明平安归来。
*
高耸的城堡投下浓重的阴影,把山脚下的一片民居笼罩其中。
朦胧的月光自半空散落,银色的薄纱落在窗台上,不知名的虫子蹒跚爬行,仿佛是感受到这迷人的月光,忍不住停下脚步,抬头仰望明月。
许尽欢盘腿坐在毡垫上,一手托腮,一手用银勺无意识的搅拌着铜碗里的酸奶。
冰镇过的酸奶此时已经被她搅拌成了一团稀里糊涂的乳浆,凉气也早已经散尽。数颗嫣红的葡萄干夹杂在混沌的乳白色之间,犹如少女的红唇,甜蜜而诱惑。
但此刻,她全无半点享受食物的闲心,只觉得说不出的烦闷。
对于活阎王的“请求”,她思来想去还是拒绝了。
不是不想为,而是不可为!
诛杀一位德行广袤,法力高深的大神,谈何容易!
杀死神明的肉身轻而易举,但想要摧毁神明的灵魂,却难上加难。
她和敦炯多杰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两强相争,只会两败俱伤。
虽然她自信自己的神魂更强大有力,毕竟千年的修为不是一句空话。但弑杀一位有德行的大神,必然会引来天谴的反噬,这就得不偿失了。
得罪了活阎王,至多是在格尔木寸步难行。得罪了老天爷,那就整个天下都无她容身之处了。
至于活阎王和敦炯多杰的恩仇,她觉得天道自有轮回。他能报复成功,本身就是因果轮回。但罪孽也在轮转,冤冤相报何时了这句话,绝非空穴来风。
她不为自己考虑,也得替其他人想想。就算解语花是打定主意要找死,可唐仇和裴思建总是无辜的,况且还有她从李拜拜身边“借”来的李安琪,以及居住在她耳钉里的亓源。
为了一个外人,搭上这么多自己人,得不偿失。她虽从来不是一个长情有爱的人,但也不愿欠下这么多的因果。
因果报应,这一千年来,她已经尝的够多了!然而活得越久,负累越多。心有所系,不得解脱,由爱生怖,爱恨纠结,这便是再正常不过的人生。
虽无奈,却也无法!谁让此时此刻,偏偏是个人呢!人活着,本身就是一件很无奈的事情。
然而固执的男人不会因为一个简单的拒绝而放弃逆天的想法,今夜是他最后的机会,所以活阎王执意把她留下。
男人们鬼鬼祟祟的聚集在隔壁讨价还价,每一个都笃定能左右她的想法,然而四个人四种想法,散沙一片。
都不用外攻,他们自己就难成一体。她真是一点都不担忧,至多哀叹前路困难重重。但这也该是解语花烦恼的事,她只需要用双脚去走路,一路走到昆仑仙境即可。
垂下眼皮,她看着一只小虫自窗台爬入,顺着毡毯爬过来,又顺着桌脚爬上桌面。调皮的撅了撅嘴,伸手把虫子赶开。
小虫子滚落在毡毯上,跌进一片似有若无,隐隐约约的阴影里。
她愣一下,猛然抬头,就看到敦炯多杰站在窗口,自上而下的俯视着自己。
“哈?你来干什么?”她惊叫一声,迅速的往后退了一步,跌坐在毡毯上,仰头看着他。
她说“你来干什么”,而不是“你是谁”,可见,不光是他认出了她,她也早已经认出了他。
陌生的面孔,熟悉的灵魂,她竟然还说自己不是佛母转世!不是佛母,为何会转世?敦炯多杰皱起眉,面露不悦,心生微怒。
“伽什龙!”他唤她。
听到这熟悉的称呼,许尽欢立刻露出牙疼的表情,啧了一声别开头。
他眯起眼,沉默了片刻,再次呼唤。
“欢欢!”
她这才转回头,再次看向他。
“我真的不是你的佛母!”这话都说了一千遍,但他从来不肯听。
这熟悉的话,听了一千遍,时隔近一百年,他仍然置若罔闻。
说不是就不是了吗?他有心眼,一眼就看出她是不是。他说她是,她就一定是!
“你是汉人,不能明白也是正常。”他说。
这不是汉人藏人的问题!她心生懊恼,一咕噜坐起,瞪着他。
“我们信仰不同!”她说。这话她也说了一千遍,然而一百年前,他总是不信。
他上前,走近,盘腿坐下,和她面对面。
一百年后,对于她这句信仰不同,他些许能够理解。其实早就应该发现端倪,她拥有如此强大美丽的灵魂,自然也有其修炼之法。
然而道不同又有什么区别的呢?殊途同归,万变不离其宗,这个道理难道她这个汉人还不如他这个藏人来的理解?
他看着她。
“我查阅过道家的书籍,我知道你们也有和合之道。我们的灵魂相互契合,我的佛主指引我找到你,而你的神明也指引你投奔我,为何你总要拒绝自己的命运?”
谁跟你灵魂相互契合喂!她简直要抓狂。
不要这么自说自话,自作主张,好不好。
如今恋爱婚姻都自由了,怎么还有人强行包办信仰!他的佛主指引他,管她屁事!她可不是被神明指引而去投奔他的,在一百年前,她是被人追杀才千里迢迢逃到藏地。
以及真的不是她主动投奔他的,她只是听说拉隆寺在办法事,土司老爷会放斋,身无分文的情况下跑来蹭顿饭而已。
只是为了食物啊!亲!哪里知道会被他一眼看上,硬要拉进庙里去给他当佛母。
有没有天理喂!她当时就拒绝了,好么!
这段往事是她近一百年来最不想回顾的记忆,太丢人了!千年的老混子,混到那样落魄的境地,想起来就觉得磕碜。
然而自诩神仙又如何?国难当头,乱世之下,就是神仙的日子也不好过啊!
偏偏还叫她遇上了他!更是往事不堪回首!
时隔近百年,又遇上这个固执的一根筋,她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他竟然还有脸跟她说“道家也有和合之法”!谁规定信道教她就得找个人修和合?况且她也不信道教呀!当年白云子是想收她为徒,然而被她一口拒绝。
她才十五岁,当年,哪有那个出家离世超脱凡尘的闲心。她做人做的不亦乐乎,才不要当什么神仙!
当时白云子还一脸通情达理的样子,让她误以为他是真“神仙君子”,哪里想得到后来他会如此对她。
所以男人为什么总是这么固执?一厢情愿的把自己的情感投射在女人身上,并认为对方必须接受,否则就是执迷不悟?
一百年前的他,一千年前的白云子!
好在时代还是在进步,现代的男人们比起前辈们总算是好多了。至少愿意听一听女人的想法,不再闷着耳朵自欺欺人。
但眼前这个灵魂还是顽固如旧,她该拿他怎么办?
“你不要马上就要转世投胎了吗?为什么还有闲工夫找我叙旧?隔壁屋子里可有人想要你的命,你就这么跑来,合适吗?”她把话题扯开,不想再纠结往事。
敦炯多杰扭头看了墙壁一眼,满不在乎的轻轻一挥手。
“凡人的痴心妄想罢了,我又何必牵挂在心。但你是不一样的!”
“喂!”又扯回她身上了。
他叹息。
“好吧。我不是故意要来惹你不快,只是多年未见,我想见一见你罢了!”
竟然开始打苦情牌?显然这位大神这一百年也不是没有半点长进,知道以退为进了。
“那你见过了,就该走了吧!”
“跟我一起走吧!”他说。
“外面那些凡人无法理解你的神力,他们只会把你当成异类。但在我的国度,你会受到最热泪的欢迎,最真挚的崇拜。你应该受到供奉,膜拜,崇敬。和我站在一起,享受本该属于你的一切。”
“对不起,我拒绝。”她说。这不是想当人还是想当神的问题,而是她自己的命运应该由自己决定,而不是依靠某个男人,某个神明。
------题外话------
有点卡文,回头再修改一下!和谐万岁,安全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