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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三十四章 峥嵘岁月老

天子出行,在百姓看来自然是最好的看热闹机会,无论是卤簿法驾、扈从兵马、衣裳饰物,都能让围观的人们津津乐道好些日子。对于随扈的众人来说,这一行的安全自然是头等大事;而对于随从的太医院众御医来说,每日为皇帝看脉则是最最让人战战兢兢的勾当。

而这些旁人最为关切的事情,身在车中的朱棣却丝毫没有理会。此行巡边的道路并非是年年整修的黄土官道,不独大辂之类无法用,就是动辄八马四马所驾的大马辇和小马辇也无法动用。若非大臣苦劝,他甚至坚持骑马走完这一程。昔日北征时他也曾带过权妃随行,但此次他却是一改当初的习惯,没有带嫔妃宫女随行,车厢中只有两个年轻的小太监。

这一路巡弋,先至龙门卫、宣府、万全,然后便折返居庸关,再至密云、潮河所、蓟州、喜峰口,转眼间便过去了一个月,天气已经转凉。尽管大军出巡的消息早就传了出去,最初却仍是遇上某些消息闭塞的部落骑兵越过长城劫掠,自然,这些零散兵马稍一交战便完全溃退。即便这样的以多打少,朱棣也骑马督战过好几回,让随从文武都捏了一把汗。

此时,厢壁上的车窗大开,阵阵凉风直往里头灌,两个小太监都穿得单薄,冻得瑟瑟发抖之外更吓得瑟瑟发抖,唯恐皇帝尚未痊愈的风寒会因此复发。然而,面对皇帝紧抿的嘴唇和丝毫不带笑容的脸色,两人谁也不敢劝一个字,只能心惊胆战地跪坐在一边。

“皇上,杨学士和张郎中来了。”

听到马车外传来了御马监少监海寿的禀报声,朱棣这才回过神来,随手放下了厚厚的窗帘,又命人移开前头的青绮缘边红帘。见杨荣和张越骑着马立在马车左右,他便淡淡地说:“勉仁长在建安,三从北征,又去过甘肃;张越长在河南,去过山东、江南、宣府兴和,都算得上是到过天南地北的人,但这条路应该还是头一次走吧?”

“确实是头一次。”杨荣斟酌着朱棣问此话的用意,便顺着那话头说道,“但皇上如今既然重建大宁废城,又再次驻军其中,往后说不定臣等还得常来。”

张越也想起了昔日朱棣北劫宁王朱权,又以割让大宁拉拢朵颜三卫南下的往事,只是这种事绝不能提出来,因此他心中一动,随即笑道:“臣倒是想起了一句话,世上本无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如今大宁开平兴和连成一线,日后无论皇上巡边还是调兵开拔,这条路都会有更多的人走,自然会像那些沟通南北东西的官道一样平坦。”

杨荣当年直文渊阁时才不过二十八岁,这二十余年来朝夕侍帝侧,也不知道看过多少一闪即逝的年轻俊杰,张越并不算是最出众的。如今五年过去,张越却依旧站得稳稳当当,他自是渐渐改了早先的念头。此时听了这话,他心中颇为赞许,当即也接上了话头。

“一旦大宁重建,则从京师到辽东和奴儿干都司一带有了一个宽阔的地带,进可攻退可守,不但可防鞑靼和朵颜三卫勾结,更可防辽东女直,无论是军报还是物事往来都便利得多。此地多沃土,若是勤于屯戍,则东面可保安宁。”

说这话的时候,他仿佛完全忘记了自己当初对重建大宁颇有犹豫,见朱棣颔首点头,又泰然自若地提起了接下来这一路上的诸多安排。朱棣仔仔细细听了,不时插上一句话,几乎没怎么改动,旋即扬手吩咐杨荣下去和金幼孜一同料理京师送来的某些奏折,只留下了张越。此时浩浩荡荡的队伍仍在行进,他又下令卷起了左面的窗帘,吩咐张越骑马在车旁随侍。

“朕这一次原本是打算带着瞻基一块来的,后来想想,还是让他留在了京城辅佐太子。之前你在东宫呆的时间也不算短了,你觉着朕的皇太孙如何?”

不防朱棣又问起这个,张越自是觉得皇帝的记性已经很不好,当即答道:“皇太孙聪慧英武,又有皇上教导,东宫师傅们辅佐,堪称文武兼备。”

朱棣轻哼了一声,随即漫不经心地说,“但朕派去教导瞻基的几个老臣却常常在朕面前说,他固然是天资极好,但有时候却不肯把全副精神用在读书治国的正事上,偏喜欢嬉玩,武事稍加锤炼即可,若是过了便是主次不分。”

张越早听朱瞻基抱怨过那几个老学究老夫子常常背后告状,此时也不禁大皱眉头。这些人的用意固然是好的,但也不想想一个人哪怕再有天资再有毅力,时时刻刻被这种填鸭式教学逼得喘不过气来,偶尔偷一回懒还会要听数不尽的劝谏和责备,也实在是一等一的可怜。

“皇上明鉴,臣以为,文武兼备方才是国之正道,贵此轻彼都不足取。皇太孙乃是皇上亲自教导长大的大丈夫,不是长于深宫妇人之手的金枝玉叶,读书之外勤习武艺,更可为天下表率。古往今来,每一朝开国都是马背上取天下,亡国时却大多是武备松弛战力低下,文尚荣而武已衰,于是为人所趁悔之晚矣。再者,凡事都是一张一弛,一味催逼实在无谓。”

“朕就知道你会帮着他说话!”朱棣没好气地摇了摇头,随即淡淡地说,“不过你说的有理,朕的儿孙不能只是一味在深宫中转悠,上能治国下能平乱,这样才能节制天下。只不过,这话要是让勉仁幼孜,甚至是你的老岳父听见了,说不定都会训斥你一顿。治国之道,古往今来便是文官……想当年,倘若朕只是一味读书的书呆子,也不会听老道衍的话,更不会在最关键的时刻上了大宁,把北平丢给了世子镇守……”

听到朱棣的话语渐渐变得断断续续支离破碎,张越不禁往马车中斜睨了一眼,见这位天子神情怔忡,仿佛陷入了回忆中,他思忖片刻就策马落后了几步。然而,那隐隐约约随风飘来的话语声仍旧是不停地往耳朵里钻。

“……那时他麾下有朵颜三卫,却仍是打着坐山观虎斗的主意,以为别人都是傻瓜……”

“……当初那么一丁点大就镇守宣府……他要是聪明,就不该回南京的;他要是聪明,就不该在献门之后还玩弄那么多名堂,难道他以为朕是朱允文……”

“……手里头有那么多王府护卫,结果没得到任何消息就被人拿下转押云南,要不是朕,他就得在那里呆一辈子!”

“……一饮一啄,自有天定?哼,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所以才能有今天……”

张越已经离开了那马车十几步远。都说人越老越是容易怀旧,从朱棣身上来看,这还真是一点不假。想到皇帝这一路上的精神相当不错,而且那模样也不像什么回光返照,他心中的大石头搁下了,自然也就不想打扰天子的回忆。默默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他便合计起了抵达大宁的时间。

不管怎么说,大宁都有张辅在,他那个沉重的负担也该卸下了。

这天晚上,大军在遵化城外扎营,而御驾则是由御马监亲军护送到了城中歇息。此地距离喜峰口只有百多里,北有松亭关、马兰峪关、喜峰口关,出喜峰口过宽河会州则是大宁。虽说朵颜三卫早就臣服了大明,但秋冬之际常有入寇,因此诸关守备极其森严,就连遵化的宵禁也异常严厉。因此,自从大宁重新驻军之后,遵化城中的百姓是最早体会到那变化的。

既然是天子出巡,御马监侍卫亲军自然是少不得扈从,可此次刘永诚留京驻守,只有海寿随扈,他要约束将近四千名禁军,自然是要多头痛有多头痛。他毕竟是出身朝鲜,尽管是顶着御马监少监的头衔,可真正的军中事务一直没敢伸过手,这回一股脑儿都接了过来,还要顾着御前的事,他自是恨自己之前只顾着搂钱,在军中一个亲信也无。

更让他恼火的是,也不知道是此次巡边太过紧急刘永诚忘了,还是干脆就是故意警告他,总之,他身边带的那些个大小太监竟也是同样没一个内行。头几天下来,但凡因扎营或是值守巡夜等等事务下头来禀报请示,他都只能含含糊糊应付过去。最后,实在是没办法的他只能拉了个人时时询问,最后,他总算是成功渡过了难关。

此刻,海寿应付裕如地安排好了晚间的巡戍,旋即就离开了充作行馆的县衙。遵化县城并不算太大,如今一下子涌进了不少文臣武将,这屋子顿时捉襟见肘,县令忙了个四脚朝天才勉强安排了过来。

杨荣金幼孜都是要处理要紧政务和军务的,因此就在县衙内占了一个小跨院,自然不用和别人挤在一块。而他虽是太监,但毕竟不用时时在御前伺候,就占了二堂左近的一间屋子,隔壁正好是张越。这会儿他熟门熟路敲了敲门入内,见张越放下手头的书抬起了头,他便笑嘻嘻点了点头。

“小张大人,明儿个就要到喜峰口了,总算是能松口气。”

“海公公说的是,好在路上还太平。”

张越这一路上已经应付惯了海寿,虽说此人没有明说,他自是明白怎么回事,但也乐得揣着明白装糊涂。海寿一屁股坐下,随即又有一句没一句地问着各种各样的事情,中间夹着一两句要紧的,张越便一如既往应付了,最后突然笑道:“这一次北巡结束回了京城,以后海公公这御马监少监就能名副其实了。”

“咳,小张大人,咱家实话不瞒你说,咱家只要那个名头,才不在乎什么兵权。”海寿知道张越明白了自己的用意,顿时讪讪的,又摇了摇头,“刘公公真是的……这要是御马监亲军出什么纰漏,咱家倒霉不说,回头他也有逃不掉的罪名,这是何必呢?哎,幸亏咱家急中生智,小张大人你也是热心人,否则咱家这回可就真的栽了,这份大人情咱家一定记着!”

张越知道,海寿必然是出于某种考虑,所以才会直截了当地寻到了自己头上。这会儿听人家这么说,他少不得推却了两句。太监乃是残缺之人,爱财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因此他也没什么瞧不起的意思。而且海寿摆明了不爱权只爱财,倒是比贪得无厌什么都想捞的陆丰更可靠些,因此两人之间聊些闲话,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海公公,小的有要事求见!”

正当海寿打算告辞的时候,外头忽地传来一个尖细的嗓音。辩出这声音,海寿就霍地站起身来,三步并两步出去打开门一瞧,见是御前的一个小太监,便立刻放了他进来。这个小太监进门左右一瞧,见除了海寿只有张越,不禁有些犹豫。见此情景,海寿自是没好气地训斥道:“小张大人又不是外人,有什么话直说!”

那小太监吞了一口唾沫,连忙压低了声音说:“杨学士金学士刚刚去向皇上禀报事情,没多久就有旨意传召安远侯柳升等各位侯爷伯爷!后来小的隐约听见一句,仿佛说是喜峰口守将送来紧急军报,有兵马犯大宁!”

犯大宁?

听了这话,不单单海寿愣住了,张越也是吃惊不小。须知天子亲自率兵巡边,这消息早就是放出去了,头前偶尔遇上的那一次小规模进犯也就算了,如今谁还敢举大兵犯大宁?不算上这里的三万大军,大宁驻军将近两万,统兵的更是英国公张辅,岂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会,海寿连忙打发走了那个小太监,随即才讪讪地对张越解释道:“小张大人,咱家只是担心皇上,所以……”

“海公公随行护持,使人留心也是自然的。”张越此时哪有心思听他解释,言不由衷地道了一句就皱起眉头说,“如今虽然已经入夜,但听到这消息,以皇上的性子……”

话音刚落,外头就传来了一阵喧哗,不一会儿,那大门就被人哗啦一阵推了开来。急匆匆进来的那个中年太监来不及喘一口气就气急败坏地说:“海公公,张大人,皇上有旨,立……立刻整军,半个时辰后就要开拔,由喜峰口赶往大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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