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早些日子承乾宫里御医进进出出的景象,坤宁宫这里就冷清多了。
桑枝跟着董鄂妃进去,发现皇后身边只有一位老态龙钟的御医在把脉,乍一看还有些面熟,才想起来上次在承乾宫时这位老御医也在其列,好像是太医院的院使,首席御医。清初太医院院使一般为官居一品的太医,其次有二品御医,三品医士,四品医生。日前在承乾宫,去得都是二品以上的御医,掌管太医院的太医院使自然也得亲往。
“臣妾见过皇后。”董鄂妃连忙行礼,桑枝本该跪下,可她心中焦急,竟匆匆跟着董鄂妃福了一礼,就直直地望向皇后。
皇后眉头紧皱,面色显然是不正常的发红,安静地躺在床上。听见董鄂妃的声音看向她们,一眼就看到失礼的桑枝,一时间唇角不经意地勾出了然的笑意,虽然转瞬即逝,却也被董鄂妃捕捉到眼睛里去了。然而皇后却道,“姐姐怎么来了,不过是发烧罢了,不碍事的。姐姐身子不好,快请坐。”
她虽然是看着董鄂妃说这话的,可桑枝总觉得她好像在跟自己说话一样。
董鄂妃道,“皇后抱恙,臣妾心中忧虑,实在不放心。”就问一旁眉头紧皱的老人家,“冯太医,皇后娘娘的病情如何?”
太医院使却犹豫片刻,看得桑枝紧张地恨不能去揪他胡子让他快说,就听老人家道,“皇后娘娘……是发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董鄂妃加重了声音,“冯院使掌管太医院,这都分不清吗?”
冯太医顿时吓出一身冷汗,他当然想得到不久前太医院众多二品以上御医在承乾宫,因为没能救荣亲王而丧命的事情,如今对董鄂妃老太医心底发憷,赶紧跪倒在地,“回娘娘,确是发烧。”
董鄂妃道,“知道是什么病症就好,皇后的病,你们可不敢有半点怠慢。”
这话里有话的让冯太医一身老骨头都快吓瘫了,老人家官居一品,家大业大,在宫中谋事虽然荣华富贵至极,但稍有不慎只怕连累全家老小。冯太医越老越谨小慎微,不敢妄言,忙道,“老臣身为太医,对任何病人都不敢有丝毫慢待。”明里暗里地辩解他并非没有尽心救治荣亲王。
董鄂妃扯动嘴角笑笑,“那最好不过。”又问,“皇后现在烧退了吗?”
“一时半会儿……还不见得。”冯太医哆嗦道,“稍等片刻,想必就该退了。”
董鄂妃坐在皇后身旁,放轻了声音,“那本宫就等着。”
桑枝站在董鄂妃身侧,望着皇后烫红的脸颊,心急如焚。皇后面上竟露出浅笑来,轻声道,“不必担心。”她没带称谓,看似是对董鄂妃说话,可桑枝这会儿确信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顿时心中百感交集,想说话却又知道不太合适,只得咬唇默默等着。
董鄂妃岂会不知道皇后用意!心里蓦地涌上一股怪异感,莫名觉得有哪里不对,但她一时也想不清楚,却不得不接着皇后话茬道,“皇后退热了,臣妾才放心。”
皇后点点头,伺候在旁的蔡宛芸不住给皇后换帕子敷额头。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等了大约半个钟头,皇后脸色反而越发红了,而且情况看起来越发不好,初时还能清醒地说些话,现在已经闭口不言双目紧闭。
董鄂妃第一个站起来,“太医!”
她高喝一声,冯太医吓得腿一软,连忙到床边来,“贵妃娘娘!”
“皇后的病再治不好,你就等着诛九族吧。”皇贵妃撂下这句话,冯太医顿时两腿一哆嗦,跪倒在地,“老臣……老臣一定竭尽所能!”
偏这时,董鄂妃一阵头晕目眩,桑枝和绿莺连忙一左一右扶住她,桑枝道,“娘娘,您已经接连好几天没好好休息了,不如先回去吧?”
绿莺也道,“是啊娘娘,您本来就未痊愈,这阵子又一直睡不好,便是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啊。”
董鄂妃扶额望一眼皇后,却突然悲从中来。病中的皇后让董鄂妃物伤其类的同时,心里却略过一个让她惊惧的念头。她神思大伤,只觉得浑身都没力气,更不愿意再待在坤宁宫了。一时间,她十分惧怕太医治不好皇后。因为,如果皇后也治不好的话,那她这些日子以来的一切思虑都证明全是错的!但皇后治好了,她的怀疑难道就完全可信了吗?
董鄂妃乱了心思,费力抓住冯太医的肩膀,一字一顿道,“必、须、治、好、皇、后!”
冯太医吓得几乎说不出话,“老臣领旨!”
话音刚落,外面传来“皇上驾到”的声音,顺治帝竟然来了。
坤宁宫里顿时跪倒一片。
皇帝说了声“平身”就去扶董鄂妃,问太医道,“皇后病了?”那语气极淡漠,像是顺口一问。
冯太医看见皇帝过来,老人家险些没晕过去。前些日子皇帝才因为荣亲王的事情责罚了整个太医院,他身为太医院院使自然罪责更重,如今皇后又病了……所以顺治帝一过来,冯太医几乎想要以死谢罪,颤巍巍道,“回皇上,皇后娘娘有些发烧。”
皇帝“嗯”了声,“好好治。”又扫他一眼,意味深长地说,“朕的太医院可不养废物。”
冯太医五体投地叩首,“老臣遵旨!”
皇帝却握住董鄂妃的手,“回去吧。这里病气重,你自己身子也不好。”
董鄂妃没有心思说话,依着他就走。绿莺连忙跟上去,桑枝顿了顿,却怎么都抬不起脚。
刚走了几步的董鄂妃突然停下脚步,也不看桑枝,“你就留下吧。”她由绿莺搀扶着回了承乾宫。
桑枝心中既感激又不是滋味。
已是夜半子时。
皇后的病情却还是没有好转。冯太医给皇后把脉时喃喃道,“奇怪,奇怪,明明就是发烧的脉象,并无不妥,可怎么……”说着手已经开始发颤,他忙招来随从,“再去找两个御医来。”
不多时又从太医院过来两个御医,轮流给皇后把脉,冯太医一问,大家的结论都是一样的。他更加疑惑不解了。
可是桑枝快担心死了。
皇后突然开始呓语,“热……热……”她脸颊上已经布满充血的红,看起来甚是可怕。
太医院的御医们却只敢用温和中药缓慢去火,这些御医们常年浸淫在后宫中,稍有不慎就要丧命,便都养成了中庸治病的毛病,谁也不敢乱开口,谁也不敢乱用药,只采取最保守的治疗。
可显然,太医们对皇后的治疗也并未见效。
蔡宛芸也急的满头大汗,皇后额上的帕子一块接一块地换,额头却越来越烫。
桑枝大步跨出,走到蔡宛芸身边接替她取帕子,蔡宛芸一看换了人正要说话,桑枝先她一步开口,“现在皇后最重要。”蔡宛芸一愣,遂闭口不言。她虽然对桑枝心中不满,可眼下桑枝是承乾宫的红人,她也不好得罪。而且眼下确实皇后的病情最为要紧。
桑枝从蔡宛芸手里接过一个手帕,忽然一顿,问道,“你一直用热手帕给她敷?”
蔡宛芸不咸不淡道,“这是太医的嘱咐。”
“这有什么用!”桑枝焦心不已,脸色阴沉,“坤宁宫里有酒吗?”
蔡宛芸很生气,“这种时候要什么酒!”
“你只说有没有?”
蔡宛芸很不耐烦,“没有。”
“怎么可能没有!”桑枝抢过她的帕子,“这样敷根本没用!得用酒精!用酒精擦拭皇后全身,尤其手心、脚心和腋下。”她声音焦急,面色也掩不住担忧。
蔡宛芸愣了愣,“这是什么法子?”
桑枝绕过她,看向冯太医,“太医,你说,这法子可行不可行?”
“这……”太医神色为难,反问桑枝,“姑娘可是学过医术?这法子虽然老臣听说过,但……没有用过。皇后娘娘身份尊贵,怎能……”
“你就说行不行!”桑枝气恼地打断他的话。这些太医为明哲保身,从不敢采用不“正统”的治疗方法。
冯太医面色犹豫,不肯开口。
桑枝急的不再理他,只看蔡宛芸,“我爹是有名的大夫,医术高超,我虽然没有继承家学,但耳濡目染也绝不会出差池,蔡嬷嬷,相信我!”
蔡宛芸却迟疑了。这个罪责,她也担不起。
一时间,坤宁宫里没人敢看桑枝。有法子却不敢用,因为没人敢担这个责任。
夜色越发深沉,桑枝又气又急。直到苏麻喇姑闻讯匆匆赶来看望皇后病情,桑枝才看到了希望。她扑通一声跪在苏麻喇姑面前,“苏麻大姑姑!”又把前面的话说一遍。
苏麻喇姑问问情况,知道皇后一直高烧不退也拢起眉头,却问桑枝,“你的法子确定有效吗?”
桑枝顿了下,她并不能确定,但只知道这是降体温的有效办法。
苏麻喇姑见状,立即变了脸色,“皇后之事岂能儿戏,你若没有把握,怎敢妄言!”
桑枝急火攻心,“可是如果不试试,难道任由皇后发烧吗?”
没人敢跟苏麻喇姑顶嘴。桑枝话一出,连蔡宛芸都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深深叩首。
苏麻喇姑深深地望着桑枝,没待说话,外面传来脚步声,竟是静妃孟古青来了。
“这是怎么了?”她先给苏麻喇姑打招呼,“苏麻姑姑也在。”
苏麻喇姑虽然辈分极高,但再怎么说也是个奴才,就给静妃动作极小地福一礼。静妃也没去扶她,一般没人敢让苏麻喇姑行礼,就是皇上见着苏麻喇姑也要礼让几分,偏就静妃因为心里对皇太后有怨,并不遵这个礼。
静妃径自走到皇后面前,见皇后还在高烧,顿时面色不那么好看了,“皇后还病着,你们在干什么?”
“回静妃娘娘——”蔡宛芸就把事情说了一遍。
静妃听罢,看看苏麻喇姑,又看看桑枝,她反倒上前扶起桑枝,对苏麻喇姑说,“既然御医们束手无策,桑枝有办法为什么不用她的?”静妃冷冷地扫一眼跪地的三个御医,“这些御医们什么德行,想必苏麻大姑姑比本宫清楚。”就高声道,“来人哪,把这里所有的酒全都拿过来!”
静妃的性子是没人敢惹的,便是苏麻喇姑也无可奈何。何况苏麻喇姑也只是对桑枝不放心,她并不知道桑枝几斤几两,但她对皇后的关心确实不假。偏偏静妃是个胆大妄为的,又清楚桑枝对皇后的情谊,再加上实在别无他法,就完全依着桑枝来。
桑枝这会儿简直要对静妃感激涕零了。
苏麻喇姑叹气,她只是奉命来看看情况,皇太后那边还走不开呢。况且苏麻喇姑知道,静妃虽然行事果断,但并非没有分寸。于是只待了会儿,便径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