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月走进承明殿内室时,但见秦王驷半坐在榻上,之前进来的魏夫人正伏在他的膝头哭泣着。
见芈月进来,魏夫人红肿着眼,从秦王驷膝边站起,阴冷地看了芈月一眼,从另一头出去了。
芈月走到榻边,跪下道:“大王有何吩咐?”
秦王驷看着芈月道:“你怨恨寡人吗?”
芈月摇了摇头:“不。臣妾怨恨的是命运。”
秦王驷道:“怨恨命运什么?”
芈月自嘲地摇头:“臣妾只是不明白,若是上苍怜我,赐给我一国之君的*爱,为何又那么早把它夺走。若当真已经将它夺走,为何又让我重新得到儿时失去的世界,重新得到一国之君的*爱……”
秦王驷轻叹一声:“你的怨恨,不只是对寡人,还对你的父亲吧!”
芈月摇头,有些迷惘地说:“不知道。大王,刚才站在外面,我却是在为大王祈祷。大王,不管我对您有多少深情和怨恨,可若是您能活着,臣妾宁可折寿以换。因为臣妾,真的不能再经受一次失去了……”
她看着秦王驷。他负了她,可他又找回她。她本已经对他绝望,已经逃开,但他把她拉回来的时候,让她似乎又生了新的希望。可是最终,她还是落到了比被他欺骗更坏的境遇中。
她如今看着他的时候,已经没有了怨恨。这些日子,他走近了她,她也走近了他。他的无奈他的妥协他的顾虑,她不能接受,却已经懂得了。因为懂得,所以谅解。
可是,她依旧不能不愤怒的。
有时候她真不明白,上苍似乎一直在捉弄她。若是当真把她失去的还给了她,为什么又要再次夺走?难道上苍就是为了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让她承受失去的痛苦吗?上苍赐她更多的聪明和才慧,难道是为了让她付出更多努力,再更敏锐更深刻地体验被剥夺的痛苦吗?
芈月的眼泪落下。上苍,你已经夺走了我的父亲,请给我的儿子,留下他的父亲吧。你已经让我的母亲承受了世间最屈辱的生存和最痛苦的死亡,何忍让我再重复我母亲的命运?少司命,你曾经救过我,你若有灵,让大王活下去吧,我愿意折寿,也不愿意再面临生命中的绝望。大王,我曾经逃开,就是不想面对这种灭顶之痛。你不让我离开,那么求你也别把我抛下……
秦王驷的病情,好好坏坏,反反复复。在生命的尽头,他再不要别人的侍候,身边只留下了庸夫人,而让他所有名义上的后妃,只在承明殿的偏殿中等待。
但他没有再传唤她们。他不停地接见所有的文臣武将,所有的儿子。他撑着病体,一个个召见,一件件事分派下去。
直到这一天,等所有的人都退出以后,他闭着眼睛说:“桑柔,你走吧。”
庸夫人一惊:“什么?”
秦王驷指了指几案上的黑漆木匣,道:“里面有一个紫囊,你拿出来,带走。”
庸夫人打开木匣,取出里面的紫囊,拆开紫囊,看到了诏书的内容。“这……交给我?”
秦王驷半闭着眼睛:“是,寡人唯一能够托付此事的人,便是你。”
庸夫人喃喃地道:“为什么?”
秦王驷长叹:“诸侯争霸,列国形势瞬息万变,寡人得预料到最坏的情况……若当真到了那个时候,你就拿出这道诏书来……”
庸夫人痛哭:“大王……”
秦王驷道:“寡人能信得过的,就是你。若是这种情况没有发生,那么,在你死之前,就把这道诏书给烧了。”
庸夫人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秦王驷道:“你现在就出宫去吧。”
庸夫人道:“不,我要陪着你……”
秦王驷摇头道:“王者临死,交代的是国事,陪伴的是储君,岂作儿女相向?我待你的心,你知,便是。把我交托的事做好,便是你待我的一片心。”
庸夫人哽咽着点头,将诏书拿出,收入怀中道:“你放心。”
庸夫人站起来欲离开,秦王驷的手指却钩住了她的衣袖。
秦王驷道:“剪一缕你的头发留下,让它陪着寡人。”
庸夫人拔去发钗,落下半边头发,缪监奉上小刀,庸夫人割了一缕头发,以红线系好,递给秦王驷。
秦王驷伸出手,握住头发。
庸夫人掩面而出。
当夜,众大臣和公子候在承明殿上,忽然听得里面一声悲鸣:“大王———”
众人骚动起来。
缪监走出来,行礼道:“大王召见诸卿大夫,各位公子。”
众人纷纷整冠,表情肃然排队而入。
承明殿偏殿,诸后妃也纷纷整衣,表情肃然排队而入。
承明殿内室,秦王驷虚弱地躺在榻上,群臣跪在他的面前。
嬴荡和芈姝跪在他的榻边。
秦王驷抓住了嬴荡的手,语重心长地道:“‘常棣之华,鄂不。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子荡,寡人这些年来能够放心征伐,实有赖你王叔在朝辅佐于我,兢兢业业,呕心沥血。你将来为大秦之主,所思所想,当一切为了大秦江山之利。寡人兄弟虽少,却能同心。寡人给你留下了二十多个兄弟,你能够用上几人,同心几人?”
嬴荡转头,眼神从二十多名公子的脸上扫过,看到他们一个个脸色各异,或掩饰或转头或露出笑容。他知道秦王驷的心意,转身向他磕头道:“儿臣当不负父王所托,兄弟同心,共扬我大秦国威。”
秦王驷目光凌厉,一把抓住了嬴荡的手,道:“寡人也不要你对每一个人都能够托付信任,寡人只要你起一个誓,你有生之年,不会伤你一个兄弟的性命。若有违誓,天谴之!”
嬴荡知道他的心结何在,当下起誓道:“父王放心,儿臣既为大秦之主,当珍视我所有手足。儿臣愿在父王面前起誓,有生之年,绝不会出现兄弟相残之事,若有违誓,愿受天谴!”
秦王驷长舒了一口气,道:“如此,甚好。”说罢朝樗里疾点了点头。
樗里疾出列宣读诏书:“诸公子就封,其母可随子去往封地。由太子荡继位为王。”
秦王驷道:“寡人将秦国,将太子,托付于诸卿了。”
群臣道:“臣等遵旨。”
秦王驷的目光一一掠过眼前跪着的群臣、诸子,看到跪在另一边的芈姝和其他妃嫔,最终停留在跪在最后的芈月身上,凝视甚久。
黎明的时候,秦王驷闭上了眼睛。
众人大放悲声:“大王……”
各妃嫔从承明殿内室出来,一边抽泣,一边伸手卸下簪环,剪下半边头发,在众内侍近乎押送的陪同下,从另一边小门走出。
丧钟回荡,声音传过一重重宫檐,内侍们在宫巷、廊下,惊惶奔走。
庸夫人一袭黑衣,秘密出宫,匆匆登上一辆马车,绝尘而去。
群臣鱼贯而入,在宫门口脱去帽子,接过白布扎在头上。
承明殿外,诸公子、大臣分批跪倒,大放悲声。
宫中内外,一片素服。
公元前311年,秦王驷去世,谥号秦惠文王。秦惠文王在位时继续了商鞅之法,任用各国人才,收并巴蜀,是秦国历史上承上启下的一代君王。秦惠文王死后,由太子嬴荡继位为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