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刘备虽然很难看清甘瑶的面容,却依然能感受到她一双清澈眼眸中透出来的丝丝柔情。
他迟疑了一下,缓缓伸出一只手,慢慢地慢慢地靠向甘瑶的脸蛋,
很快,他便触碰到了黑暗中那微微有些凉意的玉人脸颊。
“下次,不许再如此意气用事。”
“嗯……”
甘瑶糯糯地应了一声,缓缓地靠向刘备,最终靠在了他的肩头。
玉人在侧,刘备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有点心疼地抚了抚甘瑶手臂上的夹板,轻声道:
“瑶儿,莫要再走了,这四方诡谲无比,你又身负重伤,不可再随意何人动武了。”
黑暗里的甘瑶噗嗤一笑,似乎对刘备突如其来的关心有点不适应。
她缓缓往刘备的臂膀内侧靠了靠,柔声道:“放心,我心里有数。
倒是汝得罪人太多,若是天下大乱,也不好自在高卧,总要请几个高手护卫左右才是。”
“汝不就是高手吗?”刘备恳切地道,“有汝在侧,吾方心安。”
“呸,登徒子!”
甘瑶甜甜地笑骂一声,随即又是一声长长地叹息。
“我知道张角将反,但为了太平道的诸位道友,我不会离开。”
“为何?汝要造反不成?”刘备压低声音急切地道。
甘瑶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坐直身子,肃然道:
“刘兄,这大汉,还让天下的子民活吗?”
“我若随你,相信自然衣食无忧,
可我手下的儿郎们怎么办?那些奉我为仙姑的信徒们怎么办?
那些衣衫褴褛,食不果腹的黔首怎么办?”
“公救我一人,能救这天下人吗?”
刘备叹了一声,当真说不出话来。
他毕竟是这个年代土生土长原住民,
在他心中,这个已经树立了数百年的大汉就是有天人保佑,代表着天的意志,
若是反叛,则是对天的最大不敬。
而人是无法与天斗的。
“妾本是徐州沛县人,出身贫贱,父母皆为豪族奴婢,
稍有小错,便动辄打骂,一年辛苦,也不过糊口。”
“豪族公子夫人华服加身,襦裙深衣,而妾家人衣衫褴褛,仅有粗苯旧衣。
冬日雪落,豪族三五成群对雪饮酒,咏雪盼春,嬉戏热闹,
而妾家人只能缩在茅草枯柴之间,欲求一壶温水而不可得。”
说到这,甘瑶的身子微微发抖了一下,
“那年家父病重,被豪族扫地出门,
我全家流落街头,哭嚎不止,
直到深夜,那豪族的管家跑来我等面前,
我还道他良心发现,是来接我等回去,或者,给我们一些干粮也好。”
“可他看了看我们,竟冷哼着说我们的哭嚎伤了老爷的体面,
他一挥手,背后十几个仆役一拥而上,手持棍棒朝我们打来,
说要把我们打死,早早去乱葬岗托生!”
刘备的拳头捏的咯咯作响,只是听甘瑶的讲述,他便能联想出在那个寒夜里,甘瑶遭受了怎样的恐惧和绝望。
而这样的绝望,每年冬日,在大汉的各个郡县都有发生,并不稀奇。
郡国衰落,豪族就是地方说一不二的人物,
刘秀的姐姐手下的仆役当年光天化日之下杀人,除了强项令董宣却无人能制,
而董宣也被刘秀逼迫要给公主磕头致歉。
那还是天子脚下,洛阳城里。
在其他郡县,那些牧守一方的君子压根没把这些黔首的命看在眼里,
更何况是府中的奴婢,便是当街殴杀,也自然有取死之道。
君子杀人,那叫杀人吗?
“我就是在那一天遇到了大贤良师。”
“他当时还不叫这个名字,跟张梁一样,头上扣着一口锅,说是能接受宇宙的信号,天人的奥秘。”
跟关羽的故事好像……
“张角救了你的家人?”
“没有。”甘瑶的回答让刘备有点吃惊。
“他站在我们身边,任由那豪族仆役的棍棒落在我父母的身上,却没有半点出手相助的想法。
我一边哭,一边朝他爬去,想让他救救我的家人。”
“那些仆役见张角怪模怪样,都不敢靠近,我才侥幸逃过一命,可我的家人……”
“哎……”
甘瑶拼命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似乎在描述一件跟自己不相关,还非常可笑的事情。
可越是如此,刘备越是感觉到一阵阵彻骨的寒意不断钻进自己的心房深处,
他不知道那时候的甘瑶如何挺过那个寒夜,又深恨张角无耻,
就算他当时武功还没有像今日一般登峰造极,可随手杀几个仆役应该不成问题,
可他居然选择动也不动,这个大贤良师,就是这样招募弟子的吗?
“那个夜晚,大贤良师收留了我,给我吃穿,给我烤火,
还笑眯眯地告诉我,他已经见到不少冻毙在街头的黔首,
他救不过来。”
“但他觉得跟我有缘分,既然给我吃穿,就要我帮他做一件事。”
甘瑶深呼吸了一下,一直平静的话音突然略略提高。
“那天夜里,张角把我叫醒,我看到了我毕生难忘的一幕。”
“那个豪族的管家和仆役都被五花大绑,跪在我面前苦苦哀求,
唤我祖宗,唤我大母,求我饶过他们的性命。”
“我当时吓得手足无措,全然不知道如何是好,而张角扔给我了一把匕首。”
“他告诉我,天亮之前,必须用亲身经历给他讲个故事。”
“告诉他为什么有些人宁愿死,也不想活着。”
呯!
刘备狠狠一拳锤在桌上,他没来由的愤怒击穿了自己紧紧守卫的理智,一双眼睛变得凄厉赤红。
“这个张角……这个张角!!!”
“我做到了!”甘瑶像炫耀自己得到新衣服的少女,甜甜地道,“我用那把匕首,花了一晚上的时间,终于明白是为什么。”
“张角很开心,准备收我为弟子。”
“可我不想给他做徒弟,我告诉他,我想做太平道的仙姑。
至少在看到有人倒毙于风雪的时候,能救他们的孩子一把……”
刘备深吸一口气,他想告诉甘瑶,这只是大汉一隅,她的遭遇也只是一个巧合。
但刘备却说不出口。
他知道,就算在他治下的涿县,这种事也经常发生。
大汉的世家已经展现出后世门阀的雏形,
就连天子,也要对他们忌惮三分,绝不敢轻易为难。
而历史也证明,很快,这些世家将迎来他们的第一个黄金时代,甚至能与国同休。
“不变,终究是没有机会。
不变,这天下还会一直都是这番模样。”
“多年来,我见了太多的惨绝人寰,
太平道的子弟,不一定都信赖这鬼神之说,
但大家都经历过苦日子,所以倍感世道不易。”她伸出自己冰凉的玉手,轻轻放在刘备的脸上。
“刘兄,公将来若有一日能登临至尊,权倾天下,定不要忘了今日妾身倾心诉说。”
“妾身明白难以说服刘兄襄助我道,
只望若是将来战场相逢,望刘兄明白妾身断不是欲祸乱天下的妖女逆贼,
太平道的兄弟,也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妾曾经也想安居平凡,和家人同为大汉良善。”
“可大汉,没有把我们当人啊。”
刘备吃力地点点头,他居然感觉到鼻子微微有些发酸,一股彻骨的悲凉萦绕在他的心头。
刚才听甘瑶诉说,他甚至差点开口表示愿意与甘瑶并肩作战,
甚至,有这一瞬间,他想用自己这两膀力气和几本天书为这天下人争取些什么。
“若是卿等败了,我会尽力,帮卿等寻个出身。”
甘瑶轻声笑了笑,又幽幽的叹了一声,索性直接靠在了刘备的怀中,
“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她呓语着,片刻功夫,便毫无防备的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