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祖上是荀子,他爹当过济南相,他叔荀爽更是名满天下,谁叫他去当官也不去,除非大官。
他家祖上阔过,现在也很阔,再加上荀彧是十里八乡着名的神童,
在这个信息闭塞的年代都名震天下,可谓风头无两,
基本上所有见到荀彧的人为了表示对他或者对他身后荀家的重视,都会第一时间和荀彧四手紧握,
然后不是坐地论道就是互相吹捧,从来都没有什么例外。
可刘备……
他在听说一个老者倒地之后,居然下意识的抛开荀彧,三两步就冲上去,直接跪在地上查看那个老者的情况,
这种事让荀彧见所未见,一时简直没有反应过来。
如果这是一个不知礼的黔首还好解释,可……可刘备是汉室宗亲,
已经当了县令的人物,难道不知道荀家意味着什么吗?
而且,不只是刘备,连带赵忠也脸色煞白,慌慌张张奔过去,
关羽张飞也赶紧下马,众人手忙脚乱地在刘备的指挥下把那个老者拖到路边树下的阴影中,刘备更是急匆匆解开那个老者的衣服,又叫关羽张飞借来两把蒲扇,不住地煽动着。
“难道这老者的身份特殊,是百里奚一样的落魄世族?”荀彧自言自语地道。
田丰在他身边微微摇头,道:
“不是,此人不过是一个寻常黔首。”
“寻常黔首?”荀彧不禁摇头,“那,刘公养望的手段,不算高明啊。”
寻常黔首人命卑贱,都不用特意针对,说不定他们自己过冬就会饿死。
不光是这个老者,周围这些现在还活蹦乱跳的百姓,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成为一场饥荒、一场兵灾、一场瘟疫的牺牲品。
他们口中颂扬的人物,往往得不到世族的认可,
讨好这些人来养望,事倍功半,刘备怕不是失心疯了吧?
田丰眉头一皱,见荀彧并没有嘲讽之意,脸上反而有些遗憾,到嘴边的讥讽也变成了一声叹息。
“尔世家豪族出身,自然不懂。”
“若是我记得不错,足下也是世家出身?”
田丰嘴角微微上扬,道:
“所以我比你更强。”
那个突然倒地的老者双目微闭,脸色苍白,不住的痉挛着,
刘备伸手摸摸他汗津津的额头,着实被他的体温吓了一跳。
“好像是暑热病,快,用冷水打湿些麻布,再……”
他看了看旁边一个捧着水罐,面露惊恐之色的女子,道:
“这水可曾烧开?”
“不,不曾。”女子下意识地答道。
“翼德,去烧水,水烧开后放冷,再撒些盐进去!”
那个老者身上的衣服都被拉开,露出里面大汗淋漓的粗糙皮肤,一看就是常年面朝黄土背朝天讨生活的农夫。
他虚弱地发出一声声痛苦的吟呻,
刘备一边用石头将他的下肢微微垫高,一边宽慰道:
“放心,并无大碍,稍加休息便好了。”
刘备已经基本将第一本天书《赤脚医生手册》原本背过,不用遇到问题再去翻动书本,
他已经在涿县大量推广书上的内容,希望能尽快消弭各种疾病,以减少太平道生长的土壤。
趁着烧水的功夫,他给周围的黔首讲述烧开水、勤洗手对疾病的预防作用,还特意告诫众人这是天人所传的无上妙法,
那些黔首听得各个瞪大眼睛,还有不少跪在地上连连叩首,看的荀彧哭笑不得。
当年至圣先师有教无类就算了,刘备还真是更牛逼,居然坐地开始给一群黔首教授仙术,这让荀彧顿感荒谬无比。
不行不行,这个人确实是有点不正常。
到这,荀彧已经感觉没有跟刘备继续聊下去的必要了。
这个人不重君子,只重黔首,似乎浑身都透着一股妇人之仁,这样的人绝不是荀彧眼中能复兴汉室的那个人。
要不是觉得一甩袖子就走有点不君子,荀彧早就已经偷偷溜走了,
他耐着性子看刘备一顿操作,越看越觉得有点别扭,
再看看刘备手下众人,居然也在趁机给周围百姓讲述防疫知识,
连赵忠这个阉竖,都格外热情,拉着几个黔首嘘寒问暖。
这是怎么回事,这世道疯了吗?
说起来,荀彧没资格说阉竖的坏话。
毕竟他娶得就是宦官之女,虽然名声极好,但多少也跟阉竖有了一点牵连,
现在十常侍当道,敏锐的荀彧已经感觉到了一丝大乱的征兆。
为了汉室,我一定要找出个可靠的人才行啊。
他心里感慨,听得众人又发出一阵欢呼,
只见那老人喝了刘备调制的淡盐水,咳嗽了几声,已经缓缓睁开了眼睛,全身的痉挛也大有好转,可谓神迹,
刘备手下有的欢呼,有的松了口气,纷纷为刘备的医术叫好,
荀彧见赵忠也在叫好,心道这个赵常侍是怎么回事,以前他可不是这样的人。
刘备擦擦额上的汗珠,见这个老人已经大大好转,心知他的病情不是很严重,
他还是不愿厚着脸皮学张角弄点神神叨叨的把戏,
于是站起身来,走回荀彧身边,谦和地一笑,道:
“让君就等了。”
荀彧矜持的笑了笑,他本想随便跟刘备东拉西扯一顿就告辞,
可看着刘备大汗淋漓的模样,还是忍不住道;
“君侯如此,此间黔首自然感恩戴德,可以学生愚见,只怕仍无大用。”
“大用?何为大用?”
荀彧微微一笑,大胆地道:
“君侯不过欲邀买人心,以彰仁德之名,此举,非君子所为也。”
刘备哦了一声,却也不生气,他用袖袍擦了擦额头的汗珠,用眼神制止关羽想揍荀彧的冲动,微笑道:
“那君以为,君子应该做什么?”
“君子修的是护佑天下黎民的大学问,谈的是经世报国的大道理,却不是如君侯一般,在路旁殷勤事黔首——
先不说此举君子与否,单是此行能为君侯收拢多少民心,仍不可知。
黔首不知礼,亦不知恩,如此小恩小惠,焉能久记于心。”
刘备点点头,沉思片刻,道:
“我记得足下是荀子之后,对吧?”
荀彧点头道:
“有愧祖先。”
“那边是了,我想请教足下,这君子是天生的吗?”
荀子最大的理念就是跟孟子的性善论作对,因此受到了不少后世儒学家的猛烈抨击。
他认为人性本恶,这也符合后世的丛林学说。
荀彧想都没想,立刻答道:
“自非天生。”
“那君子是从何而来?”
“靠教化。”
“那就是了。”刘备微笑道,“我便是在行教化。”
荀彧差点忍不住笑了出来,他强行告诉自己不能笑,要保持风度,于是他叹了口气,静静地看着刘备装X。
“足下不信也无妨。
至少某以为,一屋不扫,不足以扫天下,一人不济,不足以济万民。
我刘备敢做,愿做,有人信我,这就够了。”
荀彧摇了摇头,心道这些愚民若是容易教化,又有何用,
他正要转身,却意外发现刘备身边众士卒都愤怒的看着自己,竟起了同仇敌忾的意志。
要知道,这年头大多数人当兵只是为了混口饭,或者干脆是被裹挟。
绝大多数人只是听从将官的号令,盲目的往前冲或者后撤,
只听说过将官回护士卒,还没听过士卒同仇敌忾,回护将官。
除非是太平道这种狂热的组织……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正好对上赵云那双冰冷的眸子。
荀彧是认得赵云的。
他之前来投奔荀谌的时候,曾经跟这个银枪白马的少年有一面之缘,知道他武功卓绝,有一身龙胆,心思纯良。
他素来为人刚正,不愿受人摆布,可这会也因为自己和刘备的争执,竟对自己起了杀念。
挺恐怖啊。
“君子想救天下,总得从天下人做起,至于后人会如何评说,
呵呵,最初有人说我是伪君子的时候我还会略感委屈,可后来想想,若是连这个都受不了,又如何匡扶汉室。”
他拍了拍荀彧的肩膀,展颜一笑,道:
“足下……”
他本想还想问问唐纸鸢的事,但听荀彧的口气似乎跟自己不是同道中人,刘备也懒得多问。
“足下保重,他日一殿称臣,再论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