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春节,苏家村一样是那么热闹,苏青叶在家人的陪同下过了一个愉快的新年——
表面上看的确是这样,可是等漫天的烟火落寞,苏青叶心中总是觉得揪得难受,而且,好端端的,她怎么觉得头晕脑涨的,像是喝了好几坛酒似的?心里又好像有什么事儿,堵得难受,好像是什么人在她心底啜泣,她却怎么也不明白究竟是谁,是为了什么……
泫都,将军府。
偌大的将军府,如今只有叶子期一人,萧条冷寂,门庭寥落。他一个男孩子,从小就跟着父亲练武,长大了驰骋疆场,哪里懂得什么管理家务?幸而家中的老管家万丁乃是叶将军从前在战场上救下的旧部,因没了一条腿,又实在没有亲友儿女,才留在叶府管事,现在叶家上下的事,全仰仗这位忠仆了。
横竖这将军府如今只有叶子期一个人住,伤好后他便遣散了大多数的奴仆院工。除了他自己住的那个院子时常有人打扫,将军府有些长久无人踏足的地方,荒草齐腰,零落破败,就跟要闹鬼似的。
今儿是除夕,叶子期连饭都不曾吃过,只是站在父母曾经居住的正堂院子里,看着匾额楹联出神。那一年的除夕,就是在这个院子里,他和爹娘一起陪着不满周岁的妹妹学走路。
魅儿小的时候像个雪团子,肉滚滚的。记得那日她穿的是一件雪羽缎小斗篷,把她放在地上,就像是在地上摆了一只小汤圆。
蹒跚学步的小孩子,走一步趔趄一步,摔倒了她会咯咯笑着,倘若一连走上几步,能扑到爹娘和哥哥的怀里,这小家伙笑得更欢,实在是可爱极了。
叶子期回想着往事,面上柔和了许多,恍惚间,他似乎又看见了那只小汤圆,又听见她的欢声笑语,又得见父母的音容笑貌。
可又一晃神,又把他拉回了现实,哪里有什么父母妹妹?有的只有一个积了雪空落落的院子,和孤零零的自己。
他走到门前,想推开门进去,总觉得这门扉之后有笑容可掬的父母,坐在那里品茶,就像从前家常时他来晨昏定省,他们二位都会坐在那里等他。
叶子期的手搭在了门环之上,却久久不肯推开门。忽一瞬双手成拳,愤而转身,自己去酒窖里搬来了不知多少酒坛子,就在这院子里的石桌石凳上摆了一片,兀自灌起了酒。
将军夫人从前的陪嫁何嬷嬷也没有离开叶府,如今便是她负责照看叶子期的起居。她是看着叶子期长大的,哪里忍心瞧着这孩子一口接一口地在这雪地里头喝凉酒?这不是要弄坏自己的身子吗?
可是任凭何嬷嬷怎么劝,这叶子期就跟没听见一样,空洞着一双眼睛,只顾灌酒。何嬷嬷咳声叹气,忙去找了负责跑腿的小厮:“你快去,找世子来,只有世子能劝得动他,受了那么重的伤,这才捡回一条命来,这不是作死吗?”
那小厮领命,忙不迭去了,而此时战王世子林鸣云称病推了宫中的赐宴,也是一样心乱如麻,听见叶子期狂灌酒,正中下怀,他也正愁没人陪着痛醉一回,人去了,却是一言不发,只坐在叶子期身边抢他的酒坛子。看那架势,根本不是来劝人,而是来拼酒。
何嬷嬷气得脸色都变了,正在这里抓耳挠腮地想办法,又忙着请大夫在府上候着,生怕叶子期刚刚扛过重伤的身子喝出什么事儿来,却不想,南宁公主登门了。
南宫泷只坐了一乘采办用的马车,用披风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出现在了将军府的门口。旁人不认识她,那万丁和何嬷嬷两个岂有不认识的?听见她是来瞧叶子期的,也顾不上什么妥当不妥当了,此时只要有个人能劝劝酒便是好的,于是何嬷嬷便把南宫泷带到了叶子期与林鸣云身边。
南宫泷见了这二人,吓了一跳。
她眼中的战王世子从来都是从容不迫,淡漠疏离的样子。他眼中有崇山峻岭,有江河湖海,有少年意气,有势在必得,却从来都不曾有过如此冷然绝望。这人……还是那个云淡风轻的世子殿下吗?
而叶子期……
她只消看他一眼,就觉得神魂俱碎。
当初她的双脚踏入东泫国都城的那天,就是叶子期列队迎接的。瞧着骏马之上意气风发的少年,眉梢眼角带着些许杀伐,棱角分明的面庞带着些许冷峻。从那天起,南宫泷便心中只装得下此人了。
虽然她知道身为一国公主,终身早就不由自己做主,此次来东泫也正是为了南淳的臣民卖了自己,找一个合适的联姻对象草草一生的,她却无法抑制心头的悸动,只觉得一颗心都快要从嘴里跳出来了,拼尽所有力气才堪堪维护住公主的形象。
待在泫都的这些年,美其名曰好好挑选联姻对象,可她知道,自己乃是南淳的质子,有她在,东泫不会对南淳动一兵一卒。
如此境遇,本就是皇室公主的悲哀,可她却因为能离叶子期这么近的活着而偷偷窃喜。每一次有机会见到他,对她来说都是一场庆典。
甚至,她觉得叶子期深受皇恩,泫帝很喜欢他,若是将来封他做个什么王爷,自己这个南淳公主是不是也可以嫁给他了?
南宫泷偷偷做着美梦,直到那一夜,楚阳王府大火,改变的又岂是哪一个人的命运?
瞧着叶子期如今这个样子,迷醉的眼,邋遢的装束,颓丧得令人揪心,南宫泷想说些什么来劝慰他,却只张张口,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犹豫了一会儿,她走过去轻轻抚上叶子期的肩膀,无声拍了拍,却不想叶子期一掌便把她的手打落了。
“子……子期……”
叶子期对南宫泷从来都是礼遇有加,不曾僭越,倒是第一次如此对待她,南宫泷来不及伤心,只愣在了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