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阴郡
夏,虽有几场雨,都是下下就停,官道被晒得滚烫,极少有着行人。
三千骑兵直接涉水过河,只有车驾和步卒自木桥上过去,晶莹水珠闪成一片,远远扩散开去,惊起茂盛水草间白鹭鸣叫着,振翅高翔。
叶青打造的是“长车”,就是活动房子,只是开着半圆,算是露天办公室罢,此时端坐,一丝不苟的阅读着文件,而太后和宁姬的车架跟着长车背后,隔不过是数米。
沿颖水一直向东,就巡视到了汝阴郡,汝阴郡地处豫东和豫西之间,今年开春自曹操手中夺回,就是太守荀攸治理,派他这样政军都通者,多半是因汝阴郡和江东接壤,要防备孙坚,现在还要加上刚进入荆北的袁术。
现在上万大军巡视回程时,再渡颖水河。
此时叶青正在长车内看着公文,有着批量造纸,竹简就渐渐退出舞台了,这给人的工作量就少了许多。
“汝阴郡有周、钱、肖三见密谋反叛,张将军已率骑兵清扫。”
“沿途也有几家土豪反叛,还有两个太平教分坛仗着法术反抗,由芊芊率术师团灭杀。”
“太平教只能先记帐,只是这几家跳出还不够多,只能说稍有进补。”叶青抽出几份看,都是小楷,密密麻麻,写得一丝不苟,想了想,就批着:“尔等排人清查这几家反叛背后是谁的暗手,此令”
批完了,叶青觉得有些沉闷,放笔看了看,广袤天穹下,一片连绵的田地,有着新建的水渠,还长的不错,只是颖水都只剩下百步宽,而且相对浅。
见此,叶青不由带了点忧色
后面鸾驾中,太后注意了前面叶青的举东,顺着目光看了看,以她的目光看去,同样看见了水流的于枯。
太后记起过去两年奏章,关西、中原、河北大旱,包括豫州。
天下大旱已久,百川水浅,这诚不是好事。
这时一身丹红宫装的宁姬趴在雕花窗口看着,她只感觉好多人,好多人……连河道都显得挤了。
见前面叶青忙着伏案批示军政文书,这小萝莉就细声细气询问芊芊:“糜姐姐,这就是颖水么,都夏天了哟,她怎么只有这一点水,是不是生病了?”
“本来是有夏汛,但是天旱了,所以枯水了啊”芊芊抱起她小小身了,放在怀里软软嫩嫩,不由愉快笑起来:“宁姬观察力很好,不过颍水没有生病,她只是一个人孤单了。”
颍水孤单了……远一点回去继续办公的叶青听岔了气,毛笔顿了下,在青色的纸面上留下大块的墨渍。
芊芊瞪了自家夫君一眼……不知道这是造纸坊新出品的青纸,要五文钱一张么
小萝莉受着夸奖,害羞笑起来,觉得这个姐姐真好自己还是不要再打扰她,但有时有新鲜的事物,又忍不住问,孩子的好奇总是没有止境。
或一直没有妹妹,芊芊很喜欢这个灵慧而懂礼貌的小萝莉,耐心回答她的种种问题。
当然糜姐姐称呼是芊芊教着,相比喜欢当叔叔的某皇叔,女人当喜欢被叫得年轻点。
“糜婶婶”的称呼可就糟糕透……芊芊想着,又瞪叶青一眼。
叶青一脸迷惑,有时无法理解女人到底想些什么事,当然这种称呼只是由于刘备是宗室之后,严格说是一家人才有,并且只局限在内部,对外还是使君、公主、太后。
道路两旁都是大片大片的田野,纵横交错的水渠网,一种轮盘水车自颍水河里抽水,哗啦的河水顺着主渠奔涌……水很浅,奇怪是流了十几里都源源不绝。
太后静静坐着,大多时她沉默不语,眸中幽暗。
“这不难,不是吗?”偶尔在清脆童声中回过神来,跟着女儿的视线张望,见到一些特殊的景物,太后会凑趣说些话。
心情慢慢开朗起来。
同时渐渐的留意到更多,她目光几次投向了水渠。
太后执政过,问的东西深入些,芊芊解释就详细些,这时看一眼这风情绰约的太后,暗忖不愧是母女相承,观察力都是极强,很快就问到了要害。
“这水事,哀家真的很迷惑。”太后手指向车窗外一望无际的青色田亩,田间的水渠虽水浅却不绝,而且一眼望去遍野都是翠绿庄稼,没有多少是萎焉枯黄的迹象。
“自河南尹逃出来的一路上,哀家曾亲眼目睹关内旱情,农事凋敝,但到这豫州诸水径流大减、雨水稀少,反没有影响到农事的样子,这是为何?”
为执掌朝政就不得不学习许多知识,太后知道自古以来人们逐流水而居,缺乏河流之地再是平坦也是旱地,养不了多少人口……简单来说水田和旱田,她能拿到的税收也大不一样。
豫州是有完善的水渠网,但许多集镇都并未依颍水而建,甚至离河很远。
颍水引过来的人工河道按说早该断流,田里水渠看上去不缺水,甚至许多种有水稻。
车窗外的老少行人,大部分脸色很好,嘴唇滋润……完全看不出关西、中原、河北这时候普遍于旱缺水的状态。
天不于旱,蝗虫卵就难以存活,蝗灾更是没有了。
“这水事很不正常。”太后主动缩小了自己的问题,询问声音不由变得更小:“哀家……可以知道原因么?”
芊芊看了自家夫君一眼,得了授意,她的眼睛笑眯起来,闪着神灵蕴光泽:“当然可以,这是吾家夫君身承天命,故农事泰然。”
太后先是一怔,扬起凤眉,觉得这是个说的通的解释,深以为然点点头:“天旱地坼,凤凰不下。”
这句话字面上是说“如果天地于旱的地点,凤凰不会降落栖息”——但反过来说就是“凤凰降落栖息,自会选择没有于旱的土地”,比喻她自己是为何来到豫州。
太后风格十足,挺有意思。
叶青从成堆的文案中抬首,扫了一眼此女笔挺的腰肢,他嘴角微微勾起弧度,又敛目不看。
川林笔记中光华连闪,呈现了此句出处关联——《淮南子·本经训》,纬书。
事情变得更有意思了——要知道“纬”相对,汉时方士和儒生依托今文经义宣扬符篥、瑞应、占验之书,经纬取意自织物的纵线和横线,比喻条理秩序。
现世学和气运学,和经纬线一样构成了汉人的天人观,就连皇后、太后这样层次的女人都深信不已,汉人崇信天命、五行、纬书可见一斑。
叶青继续批着一份军粮调用文书,随口应出下一句:“句爪、居牙、戴角、出距之兽,于是鸷矣……刘安所言确有一定道理。”
这句话字面上是说“(因为凤凰不降落)生有勾爪、尖牙、长角、距趾的凶猛恶禽就到处肆虐,捕杀生灵”——但叶青这里恰回应了太后上一句,比喻别的各州诸侯,因失德而得不到太后。
太后轻“咦”一声,当朝文武并重,地方风俗颇美,她自幼素习文学,自能理解这种比喻。
她不由惊讶地望这个男人:“使君还读过《淮南子》?呃,抱歉……”
感觉这样问有点贬低意味,她又补充说:“哀家是幼时没别的书可以读,只有这本纬书《淮南子》,但记得卢尚书是真正的经学大师,还教过使君这个
太后这么疑惑倒是有原因——当世书籍难得,许多士人一辈子都只精研一本或几本,卢植就专门教《尚书》、《礼记》二本,正常来说就不会教学生别的书籍,特别是西汉淮南王刘安召集方士修编的这一本是“纬书”,是不会入正统儒士眼中。
叶青手中不停笔,解释下:“吾师没教过这个,两年前在京遍览洛阳各个藏书阁,恩,背了一遍…记得总数是二十万四千五百六十三卷,可惜这竹策要一捆捆翻过去,时间太紧了没背完。”
可惜没背完……
太后瞪大了眼:“哀家素闻蔡邕家的女儿昭姬能为此,听说此女熟读背诵家中的四千卷藏书。”
太后很想问一句“不知使君背了多少”,但话到口中,还是吞了下去。
现在的气氛,太后还是相当满意,礼敬,又不过于疏远,许多时,让太后有恍惚感——君王之家,哪有这种“家”的气氛?
她不愿意破坏这个。
“真是天命降于使君了。”太后再度叹息,她不由忆起本朝光武皇帝刘秀,也以经学博览、政事文辩而闻名,学识渊博的很。
王莽时典籍大量被焚,鉴于西汉官府藏书散佚,而民间藏书颇多,刘秀本身就是秀才出身,骑牛打天下,好读书,在战争期间每至一地都先访儒雅,采求阙文用来补缀遗漏……
洛阳称帝又传旨天下收集,在“石室”、“兰台”、“仁寿阁”、“东观”处藏书阁汇聚了大量旧典新籍,叠积盈宇,汗牛充栋,藏书规模和数量都远远超过了西汉。
刘秀不仅自己爱读书,还鼓励天下人读书,在洛阳修建“太学”这一最高学府,设立五经博士分科教学,又提倡地方州郡县兴办官学,更鼓励民间私学的庠、序、学、校、塾,像颍川文社一样的文坛盛事也因此长兴不衰。
刘秀自己就是一个饱学鸿儒,还时常以身作则,亲自为群臣讲授经学,和功臣促膝谈话到深夜。
或是文武两方面都超群拔俗的缘故,刘秀并不畏惧属下才能,为人性情温和,在位三十三年几乎没有和功勋重臣闹过红脸。
云台二十八将除岑彭被敌人刺杀早亡,余皆得善终,可谓得其时、遇其主——这种情义在历代皇帝中罕见,开国之君更是绝无仅有。
都说“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连带着他所选皇后阴丽华都是绝色而器量宽宏的女子,相知微末之际,患难情份交联一生。
同样刘姓,同样一朝两百年,相比高祖刘邦和吕后夫妇闹分裂,韩信、彭越、英布这汉初三大将无一善终而言,可真是反差极大。
而这时,不远处端容批示公文,又不时回首笑谈几句的叶青,就给她这样的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