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文蔷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见到红疖下自己的脸。之前听到李薇竹说的大概三天就会有效果,以为效果也只是轻微的改善,没想到竟是这般的效果好。现在脸上的痤疮真的被治好了,田文蔷反而有种在梦中的感觉。
田老爷站起身来向李薇竹弯腰行了一礼,李薇竹一惊忙要躲开,田老爷又开口说道:“李姑娘不必推脱,这个礼你是要受下的,先是你对莲湘的出手救治,后又是小女的脸,这些老朽都无以为报。”
李薇竹听到这话也是回了一礼,“田老爷真是客气了,我是一名医者当然不会见死不救,而且田小姐的病,我也是要了酬劳的,所以田老爷不要觉得有所亏欠。”
示意让白芨上前,拿出了三个小小的白瓷瓶,“这里头是给田姑娘所用的药膏,每两日涂一次,便如同今个儿见着的这般,厚厚涂一层,一瓶可以涂三次,如果痤疮全部消退就可以不用涂了,最多也不会超过九次的。”
文夫人接过了药瓶。
李薇竹说道:“院子能不能再多借用几日,我这两日还熬制了给世子爷治腿的药。”
“黛山姑娘自便,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文夫人连忙说道。
“那倒不会太久。”李薇竹抿唇一笑,“只是有了天山雪莲,还有之前得的太白乌头,可以先用药了,剩下一味药还要去琼州去取。”
再寒暄了几句,田家人离开了李薇竹客居的小院,李薇竹对着沈逸风拿出了一个素白的药瓶,两根手指夹住细长的瓶颈,对着沈逸风绽出灿烂之极的笑容,“药丸我已经做好了,很快你就可以尝试站起身来了。”这里的药丸用的是天山雪莲还有太白乌头,三蒸三晒,最后浓缩成了小小的九枚药丸。
沈逸风平日素来淡然,听到这个好消息,也难免有些激动。
李薇竹见着沈逸风眼眸里的神色波动,笑了笑。
这天夜里,李薇竹为沈逸风仔细的切了脉,虽然已是熟悉了沈逸风的身体状况,但李薇竹还是不放过每一个细节,好像第一次出诊时一样紧张。
然后又亲自去了药房煎药,晚上的药浴倒是不用太白乌头还有天山雪莲,只是这一次的药液也比之前的药方要复杂三倍,对火候的要求更是精妙,如若掌握不好火候就很容易功亏一篑。李薇竹将朱砂等物小心的放进砂锅中,又加了一些滋补类的药材,用武火煮沸,又改用小火慢慢煎了半个时辰。等到药液沸腾的小些,便又唤作了武火,观察药液的颜色还有沽起的气泡,调整火候,这期间竟是一直盯着砂锅,一步也没有离开。李薇竹轻轻呼出一口气,“茜草,你等会把药液放进去,我先让他混睡过去。”
沈逸风正靠着软枕,见到了李薇竹之后,笑道:“还是喝过了药然后睡过去?似乎和从前没什么分别。”
怎会没有分别?只是李薇竹笑而不语,“喝药吧,等会起了,就可以试着站起身子了。”
沈逸风喝下了药,李薇竹的针如同过往那般落下,这一次只落下一针,沈逸风就沉沉睡了过去,今天用针会疼痛非常,她就用了更重的药。
“小姐,已经好了。”茜草也准备好了药液。
“来吧。”李薇竹说道,单手捏住了沈逸风的口,塞入了一枚药丸,手熟练地在他的下颌一抬,药丸就被吞咽了下去。
白芨解开沈逸风的衣衫,与茜草两人抱着沈逸风就将他整个人浸润在了药液之中,李薇竹撩起了两只衣袖,用绳带捆好,走到了浴桶边,准备给沈逸风排毒。
沈逸风的面色安详,浑然不知他身上发生了什么,李薇竹展开了一排的银针,手中的银针在漆黑的药液之中就扎入到了他周身的穴道之中。
漆黑的药液之中,李薇竹已经给沈逸风按捏过数次,她的动作很快,落入了数十针后,沈逸风的面色一白,眉心簇拢。
李薇竹就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用巾子擦手之后,便给沈逸风的口中塞入了第二枚的药丸。
一针针落下,沈逸风恬淡的面色再也不见,他额头上蹦出了青筋,口中也溢出了呻·吟之声。此时李薇竹已经喂下了最后一枚药丸。
“把他整个人抬起来。”李薇竹下令。
哗啦啦的水声响起,白芨和茜草两人就架起了沈逸风,李薇竹的最后两针,和之前的银针全然不同,成了银质的梅花针,落在了他的双踝处。
沈逸风的口中发出了呻·吟,此时他的双眼也猛地睁开。
白芨被沈逸风的睁眼吓了一跳,很快就发现,他虽然睁开了眼,却没有意识,双眼茫茫然。
李薇竹两根银针针头已经泛上了黑漆漆的色,她看着针头心中一喜,便把银针拔出。
啪嗒。
左右两足伤口处滴落了黑色的血花,刚开始的速度很慢,到了后来快了些,约摸有一小碗的黑血之后,便不再流血。
“好了。”李薇竹也站起了身子,此时正对着沈逸风没有焦距的眼。
“啊。”她口中发出了短促的尖叫,往后退了两步。
“小姐,沈公子没有醒过来。”白芨说道。
李薇竹定了定神,也发现了沈逸风的眼眸毫无焦距,大约是排毒的时候过于疼痛,才让他从沉睡之中疼醒了过来,因为药用的足,他虽然睁开眼,意识却没有清醒。
此时污血排出之后,他的长睫颤了颤,眼皮复又缓缓合拢。
“把他放到床上吧。”李薇竹说道,不再看赤·裸的沈逸风,“等会还要针灸。”
“是。”
第一次在药液之中的针灸,是将四肢躯干里的毒素引入到脚踝处,顺着导出,此时第二次给擦干了药液的沈逸风扎针,则是梳理他的脉络。
李薇竹用了足足两个时辰,才完成了最后一针。
她的手抖得不成样子,眼里也是有细小的血丝,而天很快就要亮了。
“小姐,回房休息吧。”白芨小声劝说着。
李薇竹摇摇头,“我在这里候着罢,以往的药物可以让他睡上一天一夜,这一次,恐怕没多久就要醒了。”李薇竹看着白芨和茜草,两人架着沈逸风,也是累了,“你们先休息,我陪着他就是。”
白芨复杂地看了李薇竹一眼,最后应下一句是,拉着茜草走了。
李薇竹等到两人走了之后,她神情欢喜看着沈逸风,他身上的毒已经祛除了大半,明日里他身子就会轻松不少,也可以试着重新站起,缓慢走动,等到到了琼州岛,得到了箭毒木之后,他便又是那个风光的沈世子了。
李薇竹单手掩住口,透过纱窗,天边模模糊糊已经带着亮色,沈逸风应当没多久就会醒吧,她的脑子有些糊涂,单手托腮,在他的身边打起了瞌睡。
沈逸风做了一个漫长的梦,刚开始的时候致身与刀山火海之中,那火焰像是舔过他每一寸的肌肤,烧得他筋骨碎裂,想要挣脱开,却怎么也无法使力,眼前是白茫茫一切看不清楚,他行走了火海之中,忽的一只小手抓住了他的手,那火焰不再灼热,他被那只手抓着,双腿仿佛也变得轻灵,走的越来越快。
沈逸风猛然睁开了眼,天已经亮了,沈逸风掀开被子,惊讶的发现,自己平时软绵绵的身体现在竟然轻快了许多。手上也多了些力气。
如果说过往的他像是被掏空了的朽木,李薇竹则是给她注入了勃勃的生机,让他这一根朽木悄然又有了生机,生出了嫩生生的绿芽。
过往沈逸风醒来的时候都可以看到李薇竹,这次也不意外,他应当是比平日里行的早一些,身上还有淡淡的疲惫,但是感受到体内的力量,他的精神却很好。
李薇竹此时趴在他的床边,可以听着她细小均匀的呼吸之声,身体的好转却是用眼前这个女子的疲累换来的,想到这些,原来有些愉悦的心情也慢慢淡了下来,心中只剩下了一片怜惜,想到自己现在这个残破的身体,就连想要抱起黛山到床上休息都做不到,只得从一旁的架子上拿起自己常穿的外衫轻轻盖在了李薇竹的身上。
看着自己身上的被子,想到这是黛山为自己盖上的,就连被子上都有一种温暖的味道。
然后就静静的注视着李薇竹睡着的脸庞,心中有一种想要伸手将她紧皱的眉头抚平的冲动。
回过神来时,沈逸风发现自己的手已经落在了李薇竹的眉心处,心砰砰的跳的厉害,仿佛比自己第一次参加书院里的考试还要紧张。他知道自己的此举不妥当,却不舍得收回手,他的手指描绘她细长的柳叶眉,感受着如同上好羊脂玉一般细腻的肌肤触感。
忽的手下一动,是李薇竹眼皮动了几下,慢慢张开双眼。迷茫的看了一眼沈逸风,又看了看四周,好像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这儿睡着了。
沈逸风从未见过李薇竹如此的模样,手指就抚上了她的面颊。
李薇竹一怔,沈逸风觉得自己的动作也孟浪了,收回了手,“你的脸上有印子。”
李薇竹却顾不上害羞,单手扣住了沈逸风的手,把脉之后,长眉舒展,松了一口气:“幸好还来得急。”
“什么来得及?”沈逸风有些不解。
李薇竹抿唇一笑,掀开了沈逸风的被子,“我给你施针啊。”
今个儿早晨等着沈逸风醒来便是因为这个缘由了,等到沈逸风醒来之后,一刻钟的时辰给他施针效果是最好的。点燃了烈酒,烤过银针就要给沈逸风施针。“你忍着点。”李薇竹说道。
脚踝是酸酸涨涨的疼痛,不同于过去的疼痛,沈逸风清楚地感觉到韧带在恢复,每落下一针,她的手指细细捻动,穴道便是酸胀之感,带动的韧带也有了生机。等到李薇竹每日里继续这般施针,他早晚可以重新走动。看着李薇竹的手,他就有些心疼了,她的手有些颤抖,似是累着了。
沈逸风的心中一动,按照李薇竹的说法,他服用下药,只在腿脚扎上几针就好,为什么李薇竹却累成这幅模样,像是给他浑身上下都扎过一遍似的。又想到了昨晚上的梦,那如同火舌舔过的地方,每一寸俱是穴位。
不等着沈逸风多想,李薇竹道:“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觉得不舒服?你试试动一下腿有没有知觉?”
沈逸风回过神来就见到李薇竹小脸上满是紧张和期待的表情向着自己说出了一连串的问题,有些好笑,轻笑道:“黛山你一下子问了我这么多问题,我该先回答哪一个呢?”
李薇竹刚说出口也知道自己有些问的急了,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道:“你先试试双腿有没有知觉,按道理来说,现在你是可以试着站起来了,只是一次的时间不要太长,不要超过一炷香的时间,一天可以试着站起来三次,要让双腿慢慢适应身体的重量。”
听着李薇竹说他可重新站起,沈逸风也就放下了刚刚心中升腾起的疑问,慢慢扶着旁边的床架,将脚轻轻放在地上,然后犹豫的看向李薇竹,李薇竹伸出手扶住了沈逸风的肩膀,期待的说:“相信我,你能站起来。”
沈逸风站起了身来,脚踝处钻心一半的疼痛让他面色一白,差点又重新坐了回去。
“再忍忍。”李薇竹说道。
想到李薇竹为了他求得太白乌头,为他忍受欺辱求得天山雪莲,为他针灸累到直接依靠床榻睡着。尽管已经疼的满头是汗,但是这份疼痛和李薇竹为他付出的一切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一使力,沈逸风竟真的站了起来,“黛山。”他的双腿有些发抖,扶着床架,却是自从他落马之后第一次站起。
李薇竹看着沈逸风站起,心中也难免有些激动,眼前的他不是李薇竹的画作上站立的白衣少年,也不是别人描述中的倚栏远眺策马风流的京都少女心中的俊杰,而是真真正正的站在自己面前的虽然虚弱却真实的沈逸风,李薇竹心想,为了这一刻,之前的那些付出都是值得的。
双腿一软,沈逸风马上落回了床上。
李薇竹看到沈逸风落到床榻上又想使力站起来,连忙扶住沈逸风。语气轻快的安慰道:“不要急于求成,若是伤着了脚反而糟糕。一步一步来,很快就会彻底康复了。”
“嗯。”沈逸风喘着气,虽然只是短短一瞬,他却迷恋上了重新站起来的滋味,“我身上的毒已经驱除了大半?没有箭毒木也能够站起来?什么时候我能够继续行走?”
“残余的毒素驱除确实需要箭毒木,不过那只是些残毒,现在祛除了八成的毒素,身上的力气也应当恢复了七八分。”李薇竹说道,“从今个儿起,你真的可以站起来,晚些时候可以行走的。”笑的眼睛弯了起来,“你的骨头先前长得很好,我每次再替你摸骨,让骨头长正,这般几个月,今后走路也是如常,不会见到一丁点的异状。
打了一个哈欠,李薇竹有些困了,声音有些含糊不清,“最多三次,一次不能超过一刻钟。你得应我。”
“我自是听黛山的。”沈逸风说道,见着李薇竹要离开喊住了李薇竹,“黛山,替我拿一柄梳子还有手镜可好。”
李薇竹依言拿了梳子,“坐下来罢。”
“啊?”李薇竹一愣,忽的感觉到了自己的碧玉簪被人取下,如瀑的青丝散落着,披散在她的身后。
“我头发乱了?”李薇竹说道。
“没有。”沈逸风拿着梳子梳拢李薇竹的头发,似乎生怕扯到了李薇竹的头皮,他的动作轻柔。
“那怎么忽然替我梳头?”李薇竹的睫不断抖动,心湖也被投入了一枚石子,荡起了一层层的涟漪。藏在乌发之中的耳根发红。
“因为,想送你一件礼物。”沈逸风说道,替李薇竹梳拢了单螺。
梳拢起她的长发,露出了她通红的耳廓,沈逸风微微一笑,他便知道她也不是无动于衷,只是不知为何拒了他。
从怀中拿出了一支木头雕刻的精致的发簪,轻轻插在了李薇竹的发髻上。
这只木头簪子是沈逸风每日在闲暇时雕刻而成的,那几日李薇竹给田小姐治疗脸上的痤疮,沈逸风就在房间里雕刻这支木簪,正好他治好了腿,他便用此簪聊表心意。
“我看你平日里不爱带旁的簪子。”沈逸风说道,“我年少时候跟着师傅学过雕刻之技,无事就刻下了这桃木簪。”
拿起了手镜递给了李薇竹,“你瞧瞧看可喜欢?”
李薇竹心慌意乱,随意看了一眼,心猿意马的心跳让她根本没法注意到头发上簪的发簪什么模样,“我有些累了。”
“早些休息。”沈逸风放开李薇竹让她离开。
接下来的几日,李薇竹一直陪着沈逸风做着复健,从一开始的只是站起来就满头大汗,到现在的已经可以站立一炷香的时间。对于二人来说,每多走出去一步都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一起经历了苦难,也一起经历了喜悦,二人之间的关系也越来越更进一步了。
这进展比李薇竹预算的要快得多,双腿重新站起,要忍耐的是常人难以忍受的疼痛,而沈逸风都咬牙坚持了下来,才有了如今的成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