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的院子里又一次人头攒动起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大小伙子突然夭亡,乡亲们自然都觉得惋惜,来宽慰一下苦主自然也是顺理成章的。而关于孩子的死因,父亲的说法是孩子半夜里爬到屋顶去掏脊瓦下的麻雀,不小心失足摔下,又正巧把头碰到了墙根的石头上;而母亲则是斩钉截铁:“是你!是你杀了他!”
看着当父亲的一夜衰老的憔悴样子,乡亲们谁又会相信母亲的话?只当是母亲心疼儿子过度,有些神志不清了而已。当娘的也不解释,只是用一种空洞而冷漠的眼神看着自己的丈夫,就好像眼前这个张连义与自己同床共枕的二十几年岁月从不曾有过,显得是那么陌生。张连义也不争辩,他躲躲闪闪地尽量避开妻子的眼神,只是非常恳切地请求几个走动得较好的邻里妇女看好她,别让她再伤了自己的身体。
张连义的退让和体贴让女人们唏嘘不已,她们一面想出各种各样的说辞来替张连义辩解,一边努力分散这位明显已经心智不清的伤心母亲的注意力,希望能尽快化解她内心的苦楚。
未成年而夭亡的孩子,葬礼是非常简单的,一是因为白发人送黑发人本就是件极不吉利的事,二是凶死之人放在家里时间长了容易出事,还有一个潜在的原因则是:一般来讲若是小辈送长辈,伤心虽然也必定伤心,但总归还是符合生老病死的常规的,所以这伤心也有限度,并且年轻一辈时日还长,有大把的时间来淡化这种悲痛。而年轻人夭亡,做父母长辈的那种伤心却可能是致命的,最起码会是伴随其整个余生的。而这种伤痛,自然是要尽可能地化长痛为短痛,以便让做父母的尽快走出阴影。然而,整个丧礼的过程中女人没有流过一滴眼泪,那种冷静,让所有守护在她身边的女人们都有些不寒而栗: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痛苦,能让一个女人丧失了流泪的功能?!这种痛憋在心里,是会使人发疯的!
草草发送了孩子,张家的日子却再也回不到从前。剩下的两个孩子似乎与父母都有了极深的隔阂,除了吃饭的时候,这俩小人儿几乎不在朝父母的面,上学回家,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出去玩,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干什么。
而妻子呢,自从儿子下葬之后,她就不再和丈夫同床,每天一吃完晚饭,就一个人钻到以前大儿子住的房间里,不管丈夫怎么哀求,她既不肯吭声,也不肯出来。张连义心中有愧,也不敢强逼,两个人就这么僵持起来。
转眼间,冬天过去了。大儿子的一场丧事又花销了不少,张家的日子越发地感到倍加艰难。这个季节地里的收成还早,而做生意在那个年月又是绝对不被允许的,加上妻子儿女长时间的疏离和冷落,张连义愈发落拓,竟渐渐有了破罐子破摔之心:既然已经这样了,我就算把炕底下那个神秘洞窟挖开,又能怎样?大不了我也死掉,倒省得整天烦恼!而且说不定还能以毒攻毒以邪治邪,把这股倒霉劲给冲掉呢!更或者就是因为里边藏了什么价值连城的宝物,所以才会有这样神秘的力量守护。如果真是这样,我拿到宝物立刻带着老婆孩子远走高飞,离开这个地方,不就一了百了了?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人的欲念一旦产生,往往会战胜所有的恐惧——欲念,其实就是根植在每个人灵魂深处的一粒恶魔的种子,一旦生根发芽,必定开花结果!于是就在一个春寒料峭的夜晚,目送着妻子儿女刻满了冷漠的背影离去之后,张连义睁着一双通红的眼睛,毫不犹豫地挖开了那个他亲手填上的洞口。
他几乎是有些急不可耐地扩大着那个洞口,全神贯注,丝毫没有察觉身后有三双眼睛在冷冷地盯着自己的背影。妻子和一儿一女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的身后,每个人的嘴角都挂着一丝阴冷的微笑。那神情,就像是。。。。就像是亲眼看着一个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正亲手挖掘着必定会埋葬自己的墓坑。
九手
洞口迅速扩大着,一股阴冷的气息溢出洞口,弥漫了整个房间,空气中清晰地回荡着一个女子清脆的笑声,但屋子里的四个人却全都恍如未觉。
洞口已经够大了,可以容得下一个成年人钻下去,但是很深,跳下去显然是不可能的,而且。。。。而且这样一个常年封闭的地下空间,人贸然下去会不会窒息?张连义脑海里忽然泛起了一阵清醒。
“放盏灯下去试试。”身后传来一个没有丝毫感情的声音。
“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呢?”张连义回头找来一根绳子,又顺手将放在厨房的灯笼拿来拴上,自顾自地往洞里放了下去。他一来一回两次从妻儿身边擦过,却完全没有看到他们,行动之间无声无息又迅捷无比,而妻子和一儿一女的身体也纹丝不动,如同定住了一般,简直就像。。。。是四个身处不同时空的鬼魂。
女子的笑声逐渐隐去,代之而起的是一阵阵带着回音的啜泣声,娇柔、无助、孤单、凄楚、绝望而悲凉,张连义仿佛看到自己的妻子被幽闭在一个阴暗而四壁萧然的巨大洞穴之中,正绝望地哭泣着,红肿的眼睛里,充满了期待——她在盼着自己去救她啊!
灯笼的幽光摇曳着,越来越深,一直没有熄灭。张连义极力地睁大了双眼往下看,就看到洞底的黑暗里好像探出了一双雪白的手。那双手轻柔地将灯笼接了过去,然后极快地往回一缩,随即连灯笼一起消失不见了。
十鬼域仙境
张连义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进洞了,他好像是已经完全打消了顾虑,但他好像也早就把顾虑这种意识给弄丢了,那么就说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支持自己进洞的借口。总之不管怎么说,他准备下去了,或者说他注定、一定会下去的。
他回过头,发现原本靠在北墙上的八仙桌已经被挪到了身后,绳子的一头已经拴在了桌子腿上。谁把桌子搬过来的?谁把绳子拴上的?一张桌子的重量,能够撑得住自己的重量吗?他没想,他已经失去了思考的力量甚至是勇气,他只是急于进那个洞里去看看,就好像他已经确定了那里边会有一片飘渺的仙境和一个妖娆的女子在等着自己。
桌子果然纹丝不动,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妻子和一双儿女已经全都坐上了桌面,就这么看着他——自己的丈夫、自己的父亲一点一点地在洞口没去。
绳子松了,房间里的啜泣声也随之消失。天亮了,妻子若无其事地起身去烧饭,然后一家三口平静地吃饭,上学的上学,收拾家务的收拾家务,只有堂屋的门关得紧紧的,门里一张八仙桌静静地放在那个幽深的洞口旁,桌腿上那条松松的绳子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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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底的黑暗似乎深邃得无边无际,但极远处有一点昏黄的光。隐隐约约,光亮处有一个白色的人影孑然而立,透出一股森然的寒意。然而在张连义的眼里却不是这样,他只觉得那个背影是那么柔弱那么孤独那么寂寞,虽然是静静地一动不动,却美得让人为之窒息。张连义的脑海里甚至刹那间便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一个姿容绝世的天下尤物,明眸皓齿顾盼生姿,欺霜胜雪的肌肤吹弹可破,正依偎在自己的怀里娇啼婉转,任自己密爱轻怜、柔情蜜意。
已经不再年轻的张连义忽然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热血激荡。他大步上前,似乎一步就迈过了那看似无穷远的黑暗。眼前是自己刚刚用绳子吊下来的那盏灯笼,摇曳的灯光下,一口略显腐朽的巨大棺木旁,那个身姿妖娆的女子正缓缓转过身来,一双空洞的眼睛就在距离他的脸不足一尺处幽幽地望着他。
张连义浑身一僵,仰天便倒。那一袭雪白的纱衣笼罩之下,虽有青丝依然,但如云的长发之下,却是一张白骨凛然的脸!
鬼域仙境(2)
周围是漫无边际的竹林,一片亘古不化的凝紫。饱含着竹叶清香的风细细的,柔柔地吹来,眼前这个仿若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发丝飞扬,眼里盈满了颤巍巍的泪光:“音,你不辞辛劳远涉江湖而来,在这片人迹罕至的荒野中一住数月,难道。。。。。难道就只是为了王的使命么?!”
张连义心里一阵难过,深深的无力感瞬间攫住了他的整个身心:“阿凤,你不要这么说好不好?我承认,我刚刚渡江而来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确实只是为了替王寻找传说中的‘手战’高手而来,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是不是可惜我跟你。。。。跟你。。。。。”女子一张绝美的俏脸上阵红阵白,忽然间变得愤怒起来,她跺跺脚,咬牙拧身背对着张连义,一字一句地说道:“是不是可惜我跟你并不是同类,你。。。。你心里嫌弃我了?!”
张连义只觉得心乱如麻,他看着眼前这个娇俏而无助的背影,一时间似乎完全忘记了这个背影的主人,便是令当今天下所有俗世剑客都望风披靡的‘手战’高手,他上前一步,不由分说一把揽住女子纤细的腰肢,纱衣下,一种腻滑的柔韧隐隐传来:“阿凤,你。。。。你千万勿作此想,我岂不知你对我情有独钟?更知道我自己早对你情根深种!然而你是当世之剑神,日后必为大王座上嘉宾。而且只要你心智不堕凡尘,他日不难以剑入道得证仙根。而我却只是世俗中一污浊男子,兽衣草履以杀伐为生,当此战乱之际尚能有些用处,然而时过境迁,必定堕入阿鼻地狱。我对你只有仰之弥高之心,却哪有物种之累?你不嫌弃我,我已经是开心得很了,又怎会嫌弃你?我只是。。。。我只是。。。。。”
女子脸上漾开了一抹灿然的微笑,一双灵动的眼睛转了一转,却又板起了脸,在张连义环抱之中轻盈转身,直视着张连义有些不知所措的眼睛:“只是什么?腻腻歪歪的,这里又没有别人,有话快说!”
如麝似兰的幽香直入鼻端,那张宜嗔宜喜的俏脸近在咫尺,张连义脑中一热,几乎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他不由自主地收紧了双臂:“我只是有些怕会连累了你修行啊!”
女子再也忍不住地‘噗嗤’一笑:“真傻!待到功成之日,你我同回此地,双宿双飞,共度这山中日月,岂不比做神仙更好?”
声如银铃,笑靥如花,端的是荡人心魄,张连义遏制不住心中的激荡,手臂一紧,低头便向那两瓣朱唇吻落。然而就在此时,突见女子眼中闪过一丝厉光,一泓秋水横在了两人之间。剑光烁烁,映得二人眉发皆碧,犀利的剑意刺激得张连义喉头发紧,几乎便要喘不过气来。
张连义大惊:“阿凤,你。。。。你要干什么?!”
女子脸上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你说呢?”
说话间女子脸上的肌肤迅速萎缩消褪,周围那一片沐浴在阳光下的紫竹林也如同潮水般退去。张连义蓦地醒来,眼前还是那一片走不出的黑暗,昏黄的灯光照耀之下,一柄雪亮的古型长剑横亘在喉头,对面,是一张青丝下掩映的骷髅的脸。。。。。
满腔春意瞬间消失,张连义差点又一次晕了过去:“你。。。。你到底是人是鬼?!你。。。。你想干什么?!”
灯光跳动了一下,暗而复明,女子忽然间又恢复了人间绝色:“我想干什么?我想干什么?我不想干什么啊!我只想带着自己的男人回家!回到那个开满了桃花、满目凝紫的家!”
美女的姿容又让张连义的胆子壮了一些,他试探着问:“你想回家?你家在哪儿啊?再说这跟我有啥关系?”
一滴红得刺眼的泪珠从女子眼角缓缓流下,所过处肌肤消融,血肉、白骨渐渐显露。她绕着张连义缓缓走动,似乎根本无视张连义恐惧得接近崩溃的表情:“我家在哪儿?就在你梦里的那个地方啊!那么美的地方,难道你没听说过吗?我已经不知道在这里睡了多久,是你叫醒了我的男人,我的男人又叫醒了我。你怎么能说跟你没关系呢?你得帮我啊!”
话说到最后,一块上下翕动的颌骨已经紧贴在张连义耳畔,冰冷的气息直入骨髓,张连义的身体不停地颤动着,牙齿上下相碰,咯咯作响。
灯光又跳动了几下,忽地熄灭了。一双柔滑的手温柔地抚上张连义的胸膛,一具柔韧的身躯随之依偎过来。女子的声音如梦如幻,嘴里的气息如麝如兰:“说话啊!你愿意帮我吗?”
清脆的笑声复又响起,在这个不知大小的地底空间里来回激荡。张连义心中的恐惧无法遏制,身体一软,贴着女子的身躯缓缓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