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表婶手里提着的,是夜里放在堂屋里的马桶,她一边打着招呼一边扭扭搭搭地从张连义身边经过。此时天已经蒙蒙亮,就在他俩擦身而过的一刹那,张连义忽然发现小表婶那双毛茸茸的大眼中闪过一缕绿莹莹的亮光——那是一种充满了野性的光,就好像是......是他刚刚在那个不知是真是假的墓室中面对她——那只会将自己的皮脱掉的狐的目光一样。
张连义浑身一阵冰凉,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变得不真实起来,这个小院、身边的表叔、那个扭扭搭搭走向院门的小表婶,这些,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自己现在真的是在羊头村吗?还是依然呆在芦苇荡中的貔子窝里?更或者,自己根本就没有出过门,还是在家里的炕头上,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场仍未醒来的梦?还是,这本就是梦中之梦,这一切包括所谓的土改、脱坯、建房等等,都只不过是一场梦?想着想着,他不由自主地又在自己胳臂上使劲掐了一把,一阵尖锐的疼痛感倏然传来,他忍不住‘哎哟’一声叫了起来。
一旁的周长功有些莫名其妙,瞪着眼睛问他:“你这孩子干嘛呢?是不是觉得自己在做梦?放心放心!事情都过去了,这不是梦。”
张连义讪笑着刚要解释,小表婶已经又一次擦着他的身体走了回去,一边走一边回头笑嘻嘻地说:“小连义,你没做梦,这些,都是真的!咯咯!咯咯咯!”
清脆的笑声渐渐充满了整个小院,无孔不入地侵袭着他身上每一根神经。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自己所到之处,似乎每个地方都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变得那么诡异?一时间,张连义的身体和表情都僵硬了起来,望向周长功的眼神也充满了迷离。
周长功脸上的表情忽然间也变了,他一招手,将已经走到了堂屋门口的小表婶叫了回来,一边审视着张连义的脸,一边若有所思地说:“嗯,这小子快醒了,快醒了。咱还是赶紧告诉他那件事吧?”
小表婶点点头,周长功这才开口:“小连义啊!你建房子的时候,会有一笔不小的意外之财,不过呢,能不能得到,就要看你的本事和命运了!有些事命里早已注定,逃,是逃不掉的!哈哈!哈哈!还有,别忘了开泰、开泰、开泰......”
声音好像越来越远,两个人的身影也迅速幻化成了一红一白两头身形巨大的狐,跳跃着跑向院门,然后倏地隐没在了院门外的芦苇荡中,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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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伙子!小伙子!醒醒!醒醒!”一只手在肩膀上轻轻地摇晃着,张连义猛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一张俯视的脸,鸡皮鹤发,很明显是一位老妇人。张连义一惊,猛地坐了起来:“谁?你是谁?!”
老人明显也被他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好几步,这才在拐杖的支撑下稳住了身子。她眯起眼睛看了他好一会,这才慢悠悠地说道:“小伙子,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你是谁?怎么会跑到我家里来?怎么还睡在我儿子的炕上?”
张连义一时间有些懵了,脑子里转不过弯来,他直愣愣地看着老人,嘴里嗫嚅着:“你儿子?你儿子?这不是我表叔周长功的家吗?你怎么说是你家?”
老人颤巍巍地点点头:“嗯!当然是我家,因为周长功是我儿子!”
张连义一愣,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觉得有什么地方很不对劲,不过不管咋说,作为一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哥,最起码的礼仪他还是有的,他一骨碌爬起身,跳下炕跑到老人面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原来是姑姥娘啊!我在这已经呆了三天啦,一直没见到您,也就没给您老人家问好,您可别介意啊!”
老人张开一张没牙的嘴,笑了起来:“这是谁家的孩子啊?嘴还真甜!你说你是长功的表侄子?我怎么不认识啊?”
张连义也笑了起来:“姑姥娘,也难怪您不认识我。我是临祁那边张家庄的,叫连义。因为离得远,所以只是小时候来过两趟,现在都四十岁的人了,模样都变了,您当然认不出来了!”
老人紧盯着张连义的脸看了好一会,一双浑浊的老眼中忽然发出了一点亮光。她颤悠悠地伸手抓住他的手,一张皱纹密布的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哎哟哟!闹了半天是连义啊!你看!你看姑姥娘这记性!老喽!真是老喽!这才几天哪?小娃娃都成了中年男子汉了!你看看,你说你大老远来了,你表叔又不在家,这不是慢待了远客了?唉!你等着,先歇会,姥姥啊,去给你做好吃的去啊!”
说完,有些恋恋不舍地放开他的手,步履蹒跚地向门外走去。张连义心里就有些嘀咕起来,心说我这不已经在这呆了好几天了吗?一直都是表叔表婶在照顾我啊!怎么姥姥说他们出了远门了呢?再说了,就算表叔表婶不在家,姑姥娘那么大年纪了,自己也不能让她去给自己烧饭啊!想到这连忙上前紧走几步,想拦住老人:“姑姥姥!姑姥姥!您别忙活了!我不饿。”
然而奇怪的是,尽管看起来老人步履蹒跚,但张连义却根本撵不上她。老人一边走一边还说:“甭客气啊小连义,姥娘还能动呢。等着啊!姥娘做饭很快,一会就好。等着啊!”
话音刚落,老人的身影已经忽然不见了。
这一下张连义可是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他连忙走出屋门,却见东方的天际已经显出了一抹鱼肚白,远处也有了此起彼伏的鸡叫声,而在十几棵大树遮蔽下仍显幽暗的小院里,晨风轻拂,哪里还有老人的影子?
张连义站在门口,只觉得脊背上一股冷汗刷地流了下来,因为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就在他二十几岁的时候,这边就已经向临祁送过信,自己这位姑姥娘去世了。也就是说,刚才和自己说话的这位姑姥娘,其实已经死去近二十年了!
一种阴冷的感觉油然而起,张连义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连忙回头关门。可这门是咋回事?怎么忽然间变得这么破了?而且,门上糊的毛头纸也破败不堪,几乎都完全碎掉了。他的目光在堂屋里四下打量,就看见窗户上的毛头纸也一样破败,就连自己刚才躺过的炕席,也已经破了好几个大洞。不过奇怪的是,炕上那张炕桌桌面上,确确实实还摆着一碟吃剩了一半的老咸鱼、一碟鲜爬虾皮,地上甚至还有两个喝空了的酒瓶子。
这诡异的一幕让张连义莫名其妙起来。他顾不得害怕,回头走出屋门,就见刚才还干干净净的院子里已经长满了没腿的荒草,而不远处的那两扇院门,却早已倒在了草丛中,而且已经破得几乎散了架。
这到底是咋回事呢?他已经完全六神无主了。难道是自己有了梦游的毛病,夜里跑到别人家里了?可眼前的一切又是那么熟悉,所有的摆设都和这几天自己在表叔家看到的一模一样啊!想到这,他忍不住扯着嗓子喊了起来:“表叔!表叔!周长功!周长功!”
他气急败坏地喊着,院子里却是一种似乎不怀好意的静,死一般的静。他的声音一出口,就像被风吹走了,又像水一样被海绵吸收了,听不到一点回声。
他再也忍耐不住这巨大的恐惧,抬脚疯一样向院门外跑去。
天终于亮了,和煦的阳光柔柔地照射在那两扇倒在草丛里的院门上,张连义呆愣愣地坐在门前,身边围拢了十几个羊头村的村民,正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他,指指点点地议论着,七嘴八舌,说啥的都有:“这小子是哪里的?肯定是外地的,以前好像没见过。”
“肯定的嘛!要是咱本村的,谁这么大胆跑到这凶屋里去过夜?!还一待好几天?吃饱了撑的啊?!嘿嘿!这小子能活着出来就不错了!命还挺大!”
“别说,说不定是这院里的狐仙看这小子长相不错,没舍得吃掉呢!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嗯,这家伙以后可能会发财!”
“看你这话说的,这院里可不止有狐仙,还有那个......难道说那玩意也稀罕他的长相?!你看他这魔魔怔怔死气沉沉的样子,中了邪是一定的!谁知道院里的东西还会不会找他?”
“嗯!那是!那是!这种事,恐怕谁也说不准呢!”
乱哄哄的议论声中,终于有一位老者看不下去了:“哎哎哎,我说,你们这些人咋回事啊?看这样子,这人肯定是周家的亲戚,只不过可能不知道周家的遭遇,所以才会冒冒失失跑进去,这几天还不知道受了多少惊吓呢!你们还在这幸灾乐祸,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快别说了!让人家也静一静。”
听了这话,周围的议论声终于渐渐消失。张连义抬头对着那位老者笑笑,却对其他人视若无睹。他的脑海里不停地流转着几天来所经历的事情,一个大致的脉络逐渐形成并清晰起来。他嘴角上扬,疲惫的脸上居然渐渐露出了笑容。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脑海里适时地响起:“嘿嘿!嘿嘿!小连义,既然想清楚了,那就赶紧回去吧!这里,你是不能再呆了!”
接着就是另一个娇媚的声音:“小连义,别忘了,开泰,开泰!”
张连义猛地站起身来,也不顾周围那些村民惊骇的目光,冲着院子里大喊了起来:“表叔表婶,谢谢你们这几天的款待啦!姑姥娘一个人在这挺闷的,你们也经常回来看看她老人家!还有,我会记着‘开泰’的,这辈子也不会忘!”
说完,一转身分开人群,向四周的芦苇荡中扫视了一圈,然后辨明方向,沿着大路向羊头村外走了出去。
看着张连义的背影,刚才那个说话的老者似是有些不放心,犹豫了一下,随即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