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历了那么多的诡异之事后,此时明知道身边走的是一个人形异类,张连义心里却没有了以前的恐惧,甚至还感觉到了一种久违了的安定。他自己心里也在想:或许人就是这样,一旦某种曾经让你不安的事物真正出现在你面前,撩开了那层神秘的面纱之后,不管它的真实面目如何狰狞,你也总会觉得不过如此——看见了结果并无法改变的时候,人的恐惧也自然消失了。人们所害怕的,是未知,是不能把握的东西。
院门已经闩上了,不过隔着门缝,还是能看到院子里的灯光,显然女人一直没睡。不过到了这时候,张连义心里未免又有点打鼓了:这皮子山说的是不是真的啊?要是让女人看到他的样子,这半夜三更的,说不定会出啥事。
他回过头,用询问的目光看看皮子山,就见他有些不耐烦地点点头,身体微微一抖,忽然间就隐入了门边的暗影里,虽说张连义明知道他就站在那里,却再也找不到他的踪迹。若非是空气中还有那种淡淡的腐臭气味存在,倒真会让人以为他已经凭空消失了。
张连义这才放下心来,他上前敲敲门,院子里‘咿呀’一声门响,随即响起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不大一会儿,门闩‘哗啦’一声响过,院门随即打开,女人探出头看到丈夫,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接着耸耸鼻子:“当家的,你这一出去大半夜,咋弄的啊?身上这个味!”
张连义挥挥手,也不说话,伸手把女人拉进院子,等他感觉皮子山已经走过去了,这才回身关上门,对女人说:“算了,你也别问了。今天晚上的事还没办完,不过我倒是不用再出去了,你先睡吧,啊?”
说着不由分说把女人推进堂屋,用一种不容辩驳的口气吩咐她上床睡觉,然后转身出屋,从外边把房门给关上了。
女人心里纳闷,还有些莫名其妙的担心,但她也知道丈夫的脾气——平时看起来蛮和气蛮好说话的,但他一旦决定了某件事,那就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这是从小养成的少爷脾气,夫妻多年了,相知甚深,女人很明白,到了这种时候,自己只能闭上嘴,按照他的意思去做。她也没脱衣服,就这么脱鞋上了床,和衣躺下,大瞪着两眼盯着屋顶,静静地等着。
院子里,张连义刚刚回身走出堂屋,就发现虎子和莲花的房门已经开了——这小兄妹俩感情好,一直到现在也不肯分开睡。皮子山那个淡淡的若有若无的身影就站在门口,正用一双火红的眼睛四下打量。见张连义走过来,他也不说话,回头就进了房间。
张连义连忙跟了进去。
房间里是两张小床,其中一张是以前强子睡的,现在大了,一个人占一间房,床也换成了大的;另一张是虎子生人之后做的,那时候家里条件还好,这床做得也算精致。兄妹俩的床分别安放在房间的南北两边,中间只隔了一条夹道,而夹道东头靠墙则是一个小小的低柜,柜面上放了油灯和火柴。
进门之后,张连义本想去拿火柴点灯,却被皮子山拦住了,他抬手示意张连义跟自己过去,在虎子的床头站住。床上的虎子呼吸均匀,一张小脸上时不时露出一丝甜甜的微笑,倒好像是梦里见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张连义暗暗地松了一口气,这才终于放下了心。然而接下来的一幕,却又让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皮子山把他推到一旁,示意张连义注意看着。然后他把头上的破毡帽摘下来,露出了一颗毛茸茸的大头。就见他一双眼睛里的红光逐渐变亮,竟然像两道光柱一样慢慢地在黑暗中伸展并扩散开来,不一会就将虎子那小小的身体完全笼罩了起来。
张连义不知道这皮子山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担心虎子会受伤害,正要有所动作的时候,床上已经发生了变化:虎子的身体渐渐变得完全透明,像一个玻璃罩子一样的人形空壳,而在这个空壳之中,则是虎子和另一个人手拉着手并肩而卧。张连义看得非常清楚,那个躺在虎子身边的小人,正是自己从河边回来时,在路上做的那个梦里的皮甲汉子——不管是铜铸还是木雕的那个箭手。
不管张连义曾经有过多少曲折离奇光怪陆离的经历,面对这一幕他都很难再保持冷静。他只觉得一股热血上涌,额头上青筋暴起,控制不住自己地一伸手抓住皮子山的肩膀,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大吼一声:“皮子山!你说!这究竟是咋回事?!”
这一声吼,对满腔愤怒的张连义来说已经是竭尽了全力,声音发出,就见他身体周围从皮子山眼中发出的红光荡起了阵阵涟漪,就像是一个密闭的水下空间一般,声音在他俩身体周围咫尺之处来回激荡着,发出一阵阵‘嗡嗡’的回声,而旁边的虎子和莲花竟是毫无所觉,兄妹俩同时翻个身,咂咂嘴,复又沉沉睡去,倒是虎子的身体又恢复了常态。
皮子山眼里的红光像是来自地狱的火,声音更是阴恻恻地仿佛来自十八层地狱,一字一句就像是万年寒冰般冰冷:“咋回事?!你知道被你丢掉的木人箭手是谁?那是祖神的守护神使!也曾经是祖神的丈夫!你阴差阳错之下惊醒了神使和祖神,又屡次对他们不敬,这只是他们对你所做的小小惩戒而已。再说,神使肯暂借虎子的躯壳藏身,那应该是你的荣幸!还有,你们张家人生是为祖神而生,死当然也会为祖神而死,这是宿命,无可更改。而且这一切的发生,全都是源自你的贪念,根本怨不得旁人!”
张连义只觉得胸中一股怒气无可发泄,他松开皮子山,一翻身向床上的虎子扑去。然而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摸到虎子身体的一刹那,周围一明一暗间,眼前情景突变。他只觉得额头一阵剧痛,脑中一晕,身体已经‘噗通’一声仰面朝天倒在了地上。
眼前是老宅院子里那棵高大的梧桐树,柔柔的月光透过枝桠星星点点地照射下来,身上、地上、一旁的皮子山那破旧的长袍上,全都是一片细碎的斑驳。
他满腔的怒火在夜风的吹拂下一点一滴地消失着,嘴里发出一声无力的呻吟:“那你说,你们究竟要让我做什么?!我怎样做,你们才会放过我?才会放过我的孩子?!”
皮子山喉咙里发出一阵诡异的‘咕噜’声,他眯着眼睛望着张连义新家的方向,眼里的红光逐渐缩了回去,悠悠地说:“怎么做?照着你自己的意思去做喽!去建房子,去找你想找的东西,然后,祖神自然会告诉你该怎么去做。”
悠悠的风吹拂着皮子山头上脸上披拂的长毛,斑驳的月色下,他的身影若有若无,显得神秘而恐怖,似乎是在无声地彰显着一种无可抗拒的力量。
那种熟悉的无力感又一次攫住了张连义的整个身心,他绝望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真想就这么躺着,一直躺到生命的尽头。
见他不说话,皮子山竟然又笑了起来:“嘿嘿!我说连义兄弟,你又何必这么泄气?房子,你反正是要建的,这跟你的目标也没啥冲突。而且,既然祖神能够护佑你们张家一直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存到了今天,那她老人家自然也不会有啥害你的心思。除非......除非......”
张连义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缓缓坐起身来:“除非什么?”
“除非你敢于逆着祖神的意思去做!”皮子山俯下身,一双火一样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你得明白一点:你没有资格在这里讲什么条件,也没有必要讲条件!只要你顺着自己的意思也就是祖神的意愿继续去做,自然会有极大的好处。你以为,你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你自己的意愿吗?!祖神醒了,她已经醒了!哈哈!哈哈!”
脊背上一阵发凉,紧接着又是一阵难耐的燥热,汗水不知不觉顺着张连义的脸颊‘刷’地淌了下来。
此时的他已经完全丧失了反抗的意识,只管呆呆地看着皮子山那张写满了邪恶的脸,嘴里喃喃地说:“那好!房子我当然是要继续建的,要不过一段时间,老宅被收了,我住哪?不过,你总该先把虎子的病给治好吧?”
这次,皮子山倒是没有反驳,他点点头,轻描淡写地说:“这个容易,其实虎子并没有啥病,只不过是碰巧以鲜血在自己的躯壳和祖神守护神使之间连接起了一条通道而已。你们张家祖传的那几个木人箭手,是用千年阴沉木雕刻而成,里面驻守了神使的灵魂。只要你能在神使之灵完全离开木人躯壳之前完成祖神的某种心愿,虎子就一定能转危为安。其他的,你别无选择。”
说完一伸手从脖子上摘下一物递给他:“你把它给虎子戴上,可以在短时间里让他恢复正常。”
张连义连忙伸手接过,就着月色看时,就见手心里却是一块月牙形的玉石吊坠,上面丝丝缕缕似有血丝,微凉,在月光下闪烁着清冷的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