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片美景如潮水一般往后退去,眼前还是自家的新房,小小的院落里弥漫着木柴烟火和泥土的香味,屋顶上,烟筒上的白烟已经逐渐转淡,可见大部分的水汽已经被烘干了。
女人缓缓地站起身,有些迷惑地看着丈夫问道:“他爹,刚才是怎么啦?我怎么好像做了一个梦一样?是不是我睡着了?”
张连义一愣,随即有些勉强地苦笑一声说:“嗯,可能你是累了,刚才倚着我睡着了,天还早,我就没叫你。”
女人嗔怪地笑了起来:“看你说的,你就不累啊?我总那么倚着你,好像你也没动一下,哼!不知道啥时候变得这么体贴了。”
看着妻子似嗔实喜的笑脸,张连义心里倒是有点感触,心说看来我以前对自家婆娘是够粗糙的了,今晚就这么让她自认为是靠着自己睡了一小会,居然就满足成这样!以后自己还真就得对她好点呢,毕竟,婆娘跟着自己这么多年了,就算自己现在的日子到了这个地步,她也从没有过什么怨言——年轻时候的她,也曾经是一位千娇百媚的大家闺秀啊!
想到这,他也缓缓站起身来,上前拉住女人的手轻轻摩挲着,那双曾经白嫩修长的小手如今已经粗糙不堪,掌心甚至已经磨起了硬硬的老茧。他抬手撩起女人额前的发丝,有些伤感地说:“他娘,唉!让你跟着我受苦了!”
女人的眼圈突然红了起来,话音就有点哽咽:“他爹,我嫁给你这么多年了,你还是第一次......第一次跟我说这种话呢!唉!有你这句话,我也知足了,也不枉我......不枉我......”说着说着眼里就流下泪来:“自古痴情女子负心汉,我刚才做的那个梦......那个梦......”
张连义一怔,连忙止住她的话头:“他娘,别说什么梦了,天也不早了,咱看看把火熄了,收拾收拾回去吧,啊?孩子们还在家呢!”
女人有些羞赧地擦擦眼泪,点点头,小鸟依人般拉着张连义的衣袖,亦步亦趋地往屋里走,一张脸上挂的全是满足的表情。
张连义有些好笑,心说这个‘梦’做得,还好像一下子就跟人家学会了一样呢!学会?!他伸手在妻子背上拍了一拍,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沉甸甸地有些不舒服起来。
推开门,一股白烟扑面而来,夫妻俩往后退了两步,转过身再去推窗户。就在这时,突听身后传来一阵‘叽叽叽’的叫声,俩人一回头,就看见好像是有四五只嫩黄的小鸡仔相跟着从门口跑进了屋里。
刚开始俩人也没在意,还是走过去把窗户打开了。然而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不对:这时候已经是深秋了,谁家还会在这时候孵小鸡?村里的庄里乡亲中,没听说过谁家有这事啊!再说了,这半夜三更的,就算是谁家有小鸡,也不可能让它们跑出来啊!这种小鸡仔,不用说野狸子、黄鼠狼了,就算是老鼠也能给它叼走吃掉。农村人对家里的鸡鸭可都宝贝得很,绝对不会这么不小心的。
不会是眼花了吧?两口子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出了肯定和凛惧的意味——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啊!
这时候的张连义可说是一个相当怪异的矛盾体,有时候他的胆子大得惊人,比如他被皮子山关在棺材里与朽骨同眠时,仍能静下心来思索脱身之法;有时候他又胆小如鼠,就像现在,几个小鸡仔的出现,却让他有点胆战心惊了。
他摆摆手,示意妻子躲在身后,自己则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口,探头探脑地往里窥探,但见房间里浓浓的烟雾仍未散尽,就像一块漂浮的石头,下方距离地面只有不到半米,泾渭分明。
那种‘叽叽叽叽’的小鸡叫声依旧清晰地传来,然而在这样的一种情况之下,张连义倒并不想贸然进屋,一是太呛,二是视线不清。如果一不小心把小鸡给踩死了,到时候让主人家找来,必定又要费一番口舌,而且他心里还有一种奇异的预感:那真的是几只普通的小鸡仔吗?
微微的忐忑抵不住强烈的好奇,张连义慢慢地俯下身,从烟雾下方往房间里望去,却见那几只黄色的小鸡仔在一只个头稍大、头顶上长了一点白毛的鸡仔带领下,‘叽叽咕咕’地绕着房间地面转了一圈,走到火炕西边居中的时候,那几只小鸡居然齐刷刷地歪着头看了张连义一眼,然后......然后就这么遛遛跶跶,径直走进火炕里去了!
张连义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那火炕的四壁虽然不厚,但总归也是用五厘米厚的麦瓤泥坯做的,加上里外两层泥皮,差不多也要有十厘米的样子,刚盘好的火炕,连个老鼠洞也没有,这些小鸡是怎么走进去的?而且进去之后,火炕上还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见丈夫保持着那样一个奇怪的姿势不动,心里有点纳闷,于是随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把:“他爹,你看到啥了?”
张连义吓了一跳,浑身一抖,猛地挺身站起,这一来倒是又把妻子吓了一跳:“干啥哪他爹?看你一惊一乍的!那些小鸡还在吗?”
张连义愣了一下,随即摇摇头:“什么小鸡啊?没有没有!肯定是咱们看花眼了!屋里啥也没有。”
门窗打开之后,里边的烟雾散得很快,就这么一问一答的功夫,房间里的烟雾已经很淡了。女人有点不相信,走到屋里四下踅摸,却见四壁萧然,除了炉膛里的余火偶尔发出一声细微的‘噼啪’声之外,整个房间里寂然无声,哪里还有小鸡仔的影子?
这件事有点太过诡异,因为这明明是两个人都在非常清醒的状态下发生的,要说是看花了眼,还能两个人一起看花了眼?这也有点太扯了吧?可眼前的事实摆在这里,那些小鸡仔总不会飞走了吧?女人大张着嘴,回过头看着丈夫,一张脸上写满了疑惑。
带着满肚皮的问号,夫妻俩草草收拾了一下,关上房门和院门回老宅去了。
后来一连几天,夫妻俩都很有默契地尽量在白天来点火烘炕,倒是再也没有碰到过什么怪事,而且也没听说周围的邻居里边有谁家丢失过小鸡仔。在夫妻俩有意无意的回避之下,这件事似乎就这么过去了。
五天之后,火炕和房间里的潮气已经烘得差不多了,墙皮已经干透,石灰墙面显出了一种光润的莹白,两口子心里明白,搬家的时候到了。
人就是这样,刚开始建房的时候吧,张连义一家的心情还是非常急切的,他们总觉得人家村委那帮人还是很有人情味的,并没有不管不顾地直接把他们从老宅里轰出来。可是,等新房完全竣工,就要搬进去住的时候,相对于老宅的富贵奢华和新房的小气寒酸,张连义在心有不舍的同时就生出了隐隐的不甘和愤懑:我祖祖辈辈住着的老宅,那是我们家几代人的心血啊!我们既没偷又没抢,凭啥无缘无故把我们的财产夺走?我又凭啥因为这些人延缓了几天抢夺的期限而感激涕零?
这种心态的变化也不知不觉中影响了几个孩子。强子强子还好说,虎子和莲花却闹得很凶,又哭又闹的,说啥也不愿意丢下那两张睡惯了的雕花木床。可这两张木床是当初做财产登记的时候已经登记好了的,甚至连下家都分配好了,想再要回来那几乎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面对这些,心里本就像刀割一般滴着血地疼的张连义越发烦躁,他一连几天喝得烂醉如泥,搬家的事也就拖了下来。
这天晚上,张连义照例喝得醉醺醺的,听着妻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哄那两个孩子,觉得更是心烦,于是一个人走出家门到街上散心,不知不觉之中就又走到了新家门口。醉眼朦胧中,眼前的新房子似乎再也激不起他心里的任何自豪感和成就感,显得那么陌生、那么寒酸。他甚至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想法:眼前这座小小的土坯小院,真的和我有关系吗?难道这就是我张连义最终的归宿?
他心烦意乱地顺手推开院门,耳朵里忽然又听到了一阵‘叽叽咕咕’的小鸡叫声。醉酒之后,张连义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前几天发生的事情,加上这几天心里积攒的那种极度的不平衡感,听到小鸡叫之后他不但没有感觉到异常,反而一阵高兴:谁家的小鸡跑到我家里来了?娘的正好!老子丢掉的东西多了,几只小鸡算啥?老子就把它们逮住藏起来,养大了,还能给孩子们下几个蛋吃呢!
想到这,他回身关上院门,猫着腰走进院子,顺着声音找了过去。就见黯淡的月光下的影壁墙后边,几只毛色嫩黄的小鸡就像几个绒线团一样,正挤在一起打盹呢!他心里一喜,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正要伸手去捉,却见小鸡仔们忽地一下子散开了,紧接着就一只接着一只,相跟着一溜烟往堂屋门口跑去。
张连义顾不得多想,直起腰就追。那几只小鸡跑到紧闭的堂屋门前,稍微停顿了一下,随即往门缝里一钻,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