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际的田野围绕着齐国王城临淄,放眼望去,晚春的风吹过纵横交错的阡陌小路,麦浪滚滚,一片生机盎然的景象。
王城以西六七十里路的地方,高高的灌木丛和白桦林相互交错,与夹杂其中的一块块平坦的草地组成一张色彩斑斓的地毯,被一条南北走向的小河从中间截成两片。若是从空中望去,倒是像极了一幅浑然天成的太极图,镶嵌在碧油油的麦浪之间。
这是一片尚未开垦的土地,荒野间鸟语花香,倒似乎比农家的麦田更加生机勃勃,无数北方特有的野生动物诸如貔子、野狐、野狸、黄鼠狼、獾等等充斥其中,成为它们栖息的乐园。
田间小路上,一匹身形高大的战马缓缓而来,马背上,一位背弓跨弩的军汉风尘仆仆信马由缰,不住地游目四顾,似乎在寻找着什么。此人满面风霜,形销骨立,显然是经过了一番艰难的长途跋涉,而尤为引人注目的是,此人背上有一个巨大的背囊,背囊中,一只毛色纯白的九尾狐病仄仄地趴伏其中,似乎身上带伤。
这是长弓,他离开双乳峰之后,千里逃亡,终于在数月之后摆脱了追兵来到这里。
由于他背着凤竹极为扎眼,为了避人耳目,他一路上总是昼伏夜出,而且尽量避开繁华的村镇城池,走一些人迹罕至的荒野小路。好在他的武功虽然比不上陈音,但对付一般的野兽劫匪却是绰绰有余,加上凤竹虽然受伤,但她本体的九尾狐在兽类中便是一种地位极高的物种,加上她百年修行,气场不凡,一般的山林野兽遇到她,往往会本能地对其产生极强的敬畏感。有此两点,一人一狐千里逃亡,倒是一直有惊无险。
不过,他们逃亡路上一直不曾收到陈音的消息,虽然凤竹一直不肯接受陈音已死的现实,但其实他们心里都非常清楚,陈音孤身一人面对三千越甲、数百鹰枭、外加余氏兄弟还有刻意隐匿武功多年的勾践,众寡不敌、实力悬殊,生存的机会几乎是不存在的。只不过因为没有确切的消息,所以两人都在心里存了一种幻想:或许他们离开之后会发生一些难以预料的转机,使陈音得以逃出生天,赶来与他们会面。而他们目前的当务之急,便是找一处落脚的地方。
眼前的这片荒原,虽然比不上双乳峰下桃林的秀美和紫竹林的幽谧,但这里土地肥沃,丛林草地中多有野果蘑菇、鸟雀野兔可以充饥,而且此地距离王城不算太远却又足够偏僻,一般很少有人打扰,实在是一个避世隐居的好地方。长弓带着凤竹在这片荒原上转悠了两天,终于决定在这里落脚了。
几天之后,长弓伐木围墙,割草做顶,建造了两间简陋的小屋,然后去临近的村镇采购一些生活用品,算是安下了家。荒原上的那些精灵鬼怪感受到了凤竹身上散发出来的狐仙气息,纷纷聚拢而来。失去了亲人的凤竹也从它们身上感受到了久违的亲切之意,于是也非常大度地传授它们一些呼吸吐纳吸收天地日月精华的修炼之术,时间一长,竟隐隐然成为了这片荒原上所有精灵的王者。此时她心有所寄,虽然也经常思念陈音,对月感伤,但心情却也总算逐渐开朗,身体所受的创伤逐渐有所好转。而长弓则靠着一双勤劳的手在这片荒野中开荒种田、打渔狩猎,不但很快做到了自给自足,而且还迅速融入了当地居民的生活。只不过,由于凤竹的存在,他在当地居民们眼里是一个颇为神秘的人物,人们尊敬他甚至是有点敬畏他,将他看成是一个可以沟通神鬼而且武艺超群的灵媒。偶尔有些头疼脑热失魂落魄的小难题而大夫们不能解决的时候,人们也会来找一下长弓。而靠着凤竹的灵力,什么一般的鬼上身啊、狐灵、黄大仙附体啊等等,他也总是能够信手拈来、手到病除。时间一长,就有当地的居民零零散散地搬来居住,逐渐围绕着他们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村落。
然而,就在生活正逐渐平静,凤竹也将陈音依旧在某个地方生活的幻想当成了现实的时候,一石激起千层浪,一只白头雕突如其来出现在了荒原上空,然后,余氏兄弟随后出现。
他们带来了陈音的骨殖和他的遗物:一柄长刀、一张弩、一张弓、凤竹的长剑,还有装有‘蠡种书’的锦囊(当陈音自戕之后,勾践并没有去搜索尸身,而余氏兄弟也没太在意,只是顺手将所有遗物全都和骨殖放在了一起而已)。与此同时,他们也带来了自己的使命:可以不对长弓和凤竹赶尽杀绝,但是从此他们也会住在这里,靠着白头雕监视他们,永远不得离开。(潜台词其实就是:你们不能到处流窜,天知道你们什么时候脑袋瓜子一热,就会跑回越国复仇,对越王造成威胁?)。
凤竹的精神支柱瞬间垮塌了。
守着陈音的遗物和骨殖默默垂泪了半月之后,凤竹开始为陈音也是为自己营造墓葬。她是这片荒原上所有精灵的王,一呼百应。方圆百里之内的貔仙、狐仙、黄大仙甚至还有野兔、老鼠都纷至沓来,按照凤竹的要求在地底开拓出了一个巨大的墓穴。那些荒原精灵们心灵手巧之处完全不逊色于当地的人类工匠,它们将大量合用的石材运至地下,甚至还凿制了一副巨大的棺椁。
按照凤竹的吩咐,长弓用青铜为陈音浇铸了一个铜像,而凤竹自己则花费了数月的时间,用阴沉木按照陈音的样子雕刻了八个木人。在这段时间里,凤竹的精神仿佛出奇地好,她每天沉浸于雕刻工作之中,守护着铜像和木人寸步不离,就好像陈音又回到了她的身边。
然而让长弓感到不解的是,凤竹并没有将陈音的骨殖安放在石棺之中,而是将其焚化之后,分成九份封存在了铜像和木人之中。
与此同时,余氏兄弟带着白头雕也在那条横穿荒原的小河对面安了家。与凤竹一样,那头白头雕也迅速成为了方圆百里之内所有飞禽的王,它每天带领着众多猛禽巡游在荒原上空,虽然由于余氏兄弟的约束和长弓弩箭的威胁并没有对凤竹发起过真正的攻击,但那种浓重的敌意和杀机却是无处不在。
物种相克与生俱来的恐惧感似乎已经在凤竹身上完全消失了,她每天只是忙碌于自己的事,对天空中游弋的白头雕视若不见,不理不睬。
春去秋来,荒原上春风去了、夏雨来了、秋意浓了、冬雪化了,眨眼间两年的时光已经过去,那些终日忙碌的荒原精灵们逐渐散去,融入了荒原。除了定期对凤竹的朝拜之外,又开始了往日的生活。
墓穴,似乎已经完工了。
这是一个深秋的夜晚,荒原之上月色凄迷,万籁俱寂。凤竹将铸好的铜人和木人在自己身旁一字排开,对月礼拜。殷红的泪水缓缓滴落,一点一点落在面前的草地上,在那些木人和铜像之间漾开。月光似乎在慢慢积聚,如纱、似水,摇曳着、蔓延着,淹没了一切。
在长弓逐渐湿润模糊的目光里,双乳峰下,桃林稀疏、竹林凝紫,瀑布如烟淅淅沥沥,那个久违的世外桃源又回来了,可是,物是人非吗?那个雄壮的骑手还会来吗?
‘月下竹花风,清秋万里明。长发及腰镜花红,无风三尺浪,隔岸听涛声。深闺不忍听,丝弦不了情。妾意遥钟天山雪,弓开如满月,伴我踏沙行。雨霏霏、雪如席,不念乡关人何在,万里归来,香车渺渺,墙内春花却凋零......’
歌声如泣如诉,恰如一个萦绕于月光之下的幻梦。千里之外,孤魂何在?或许,他真的会来。
急骤的马蹄声忽然间就打破了这一份幻梦般的寂寥,月光下,一骑绝尘,一位雄壮的骑士正拉马直立,在竹林边缘停了下来。
歌声戛然而止。
骑士静静地伫立,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一只毛色纯白的小兽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竹林边缘,那是一只极为罕见的白狐。它抬起头,用一种纯净的眼神看着骑士,一动不动。
骑士抬手将身上的弓箭摘下,一扬手,毫不留恋地扔入了草丛。他那张满是风霜的脸上柔情无限,直盯着白狐那澄澈的双眸:“我回来了,今后不再离开。”语气平淡,似乎是在说一件无关乎自己的事情一样。
白狐点点头,回过头往竹林里走去。骑士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也毫不迟疑地跟着走了进去。
长弓满面泪痕,长跪不起,悲伤得不能自抑。陈音的面容是如此清晰,他轻柔地将凤竹搂在怀里,满面怜惜。但是,当他走过去用手触摸时,却发现,那似乎只是一个有形无质的幻影,而且这个幻影只是专注于凤竹,对自己却仿佛完全无视。
将军,您把长弓忘记了吗?这个饱经风霜也从未低头的汉子在喃喃低语。
阴阳相隔,生死守望,或许在陈音心里,从来就只有这一只美丽的白狐,那个在竹林中舞剑的白衣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