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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承宗派巴桑率西番营进驻西大通河堡,是因为这片区域叫马牙山,山里居住的土民都是西番部落,共有十七部。

在任何地方打仗,当地人都是极大的助力或阻力,由于整个元帅府政权与马牙山诸番还未建立较为友善的关系,所以他才给庄浪卫的西山援军选择了西番营。

目的是让巴桑对马牙山诸番加以招降,惩治作恶的贵族首领,招降可用的首领,并将山区庞大的西番部落加以归拢,征兵征马,编户齐民。

巴桑一开始想的也很简单,刘承宗怎么安排,他就怎么做,一贯如此。

只不过在这件事上,刘承宗派遣谁过来都没用,因为马牙山十七部跟他有四个过节。

马牙山诸番说起源祖都是同一批人,他们绝大多数是吐蕃统治河西时期派往河西的军团后裔,因此自称华热哇或华锐,意为英雄部落的族人。

安史之乱后,吐蕃取得河西,归义军曾短暂推翻吐蕃统治,金山汉国分崩离析后河西崛起三个小政权,其中之一位于凉州,是吐蕃政权。

凉州割据政权有大概二百年的历史,早期的统治集团是温末部,凉州本地的吐蕃豪族折逋氏为首领,后期和平移交给六谷蕃的首领潘罗支。

潘罗支的潘,就是松潘卫的潘,这个名字的意思是潘州王,宋朝因潘罗支而给松潘定名为潘州。

当年凉州吐蕃小政权能存在,一方面是因为旁边趴了个西夏李继迁,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大宋能接受河陇小政权奉了正朔互不干涉。

河陇奉中原正朔是传统,哪怕五代中原那些个乌七八糟的小国轮流坐庄,河陇各种政权也愿意从他们那取得封号。

但是在河陇的小国王眼里,党项人的西夏不行,这个玩意跟哥几个一样都是溜边儿走的,凭啥你封我?

西夏太祖李继迁最后就死在潘罗支手上,潘罗支后为李德明所杀,占据西凉府的吐蕃六谷部随后解体,诸部避入山中,此后再不复当年称霸河陇的壮景。

历来各个族群的实力不断变动,在明朝这个时代,是魏晋之后一千年来汉人实力前所未有的膨胀年代,在明朝初年广袤的甘肃河西一带,只有三万汉人,现在这个数字是一百五十万。

兰州、凉州、肃州等地的卫所军官,祖先绝大多数都只能追溯到徐达、冯胜等人向西征战的年代,更久远的先祖,祖籍俱在淮河两岸。

此消彼长之下,山里的西番百姓自然也成了大一统王朝治下多封众建、因俗以治的散装部族,在有明一代二百多年的时间里,他们都臣服于大明皇帝在这片山区里的代理人,连城鲁土司。

在河湟大战中,他们应鲁土司的征召,出动了四千土军协防连城,抵御刘承祖和李万庆的进攻。

尽管最终连城还是陷落,但既是土司也是朝廷流官的鲁允昌还活着,战败的土兵也大多退回山区。

正因如此,马牙山诸番并未随着战争结束而传檄而定,而是固执地躲在山里,拒绝与元帅府联系,积极备战。

刘承祖和李万庆在战争中杀了他们九百多个后生,这是马牙山十七部与元帅府之间第一个过节。

他们备战并不是为了跟刘承宗打下一场仗,而是为了对付战争带来的后遗症:山贼。

马牙山过去就有山贼,但那多为活不下去的破落户组成,穷得连斧头都是抢的,自然谈不上什么战斗力,土民诸部收拾他们都不需要向官府请兵,几个寨子发动后生就能把他们打得满山乱窜。

但自从河湟大战结束,蜂起的山贼有十几股,大的不过数百、小的仅有三五十人,都手持兵刃身披甲胄,哪怕是只有三十多人的小贼窝子也能扛着十几条鸟铳端出一门火炮。

陕西五镇边军的溃军逃兵极大地增强了山贼的力量,打了半年多,双方互有死伤,剩下的山贼皆合流一处,成了番民无法对付的军队。

曾经一同讨伐刘承宗的友军成了仇敌,马牙山十七部自然也将这份血债记在刘承宗的头上,成了他们之间第二个过节。

至于第三个过节,则确实跟巴桑有关系。

山里德高望重的僧人历来住在河湟居多,自从河湟的战争打完,巴桑就依照刘承宗的命令,在河湟与乌斯藏之间开通了佛祖专线,请僧人去乌斯藏进修,不愿意去就被他拎刀子逼着还俗。

这要搁别的地方,番民部落弄不好就直接走老路回去信苯教了,偏偏在马牙山这片山区,苯教在几百年各种文化的冲击之下已经不剩啥了。

老百姓挑挑拣拣,在自己信仰的神明中挑出一位比较靠谱的,祈求威武显赫的二郎真君下凡把刘承宗弄死。

其实祈求格萨尔王下凡也行,但如今人心不古,近些年从乌斯藏、康宁到西宁流出来的格萨尔王画像,那跨下战马都穿上三品官袍了。

在松山下边有个二郎池,传说就是二郎神跟人干架,马蹄子踩出个印子,二郎神又流了一滴汗掉在马蹄印子里,就成了二郎池,百姓每年都会在那边朝拜祈求赐福,希望夏天的天气还一点。

在附近的信仰体系里,夏季天气好坏是由二郎神负责的事。

僧人没了,百姓的怒火无处发泄,自然也要怪到刘承宗的头上。

正好眼瞅着要到夏天,请二郎神给刘承宗脑瓜子上扔点冰雹,专业对口。

至于第四个过节,则是因为窜进山里的逃兵,给马牙山十七部带来了天花,如今他们在名字上虽然仍然叫十七部,但其实只剩下十三部了。

战争、兵乱、信仰和瘟疫这四个过节凑在一块,刘承宗这个名字对马牙山诸番而言不亚于魔鬼。

别说他派遣过来的是巴桑,就算把从前的囊谦王尕马弄过来,说话都不会有人听。

驻军西大通河堡这几日,巴桑一直在尝试跟十七部友好相处失败后,就一直在派遣步骑驱赶附近的部落,把他们赶向北方,以免在接下来的战斗中带来麻烦。

不过也正好因为他的军队散到北边,因此早在凉州军从古浪峡启程之日起,西番营就拿到了明军南下的情报。

他的骑兵还在山里跟明军塘骑交手几次,小规模冲突占不到便宜,来自康宁府的贵族骑兵对那些携带旗矛、腰刀、三眼铳、弓箭的明军塘骑同样束手无策。

好在巴桑很熟悉塘骑的战法,使用简单的遏制之法,尽量不让控制线在塘骑侵扰下后退。

说起来对付塘骑这种东西,在同等兵力密度下没有好办法,巴桑能做的遏制,也只是你一名塘骑控制方圆一里,我用两个甚至三个西番步骑控制一里。

你有三眼铳,我用两个火枪番兵跟你步射,你冲过来,我用贵族骑兵跟你对冲,你退回去我绝对不追。

但这种方法也就无非是稳住外线的权宜之策,全靠巴桑知道明军的主要攻略方向是河谷,不会在山里跟他调集重兵对决,否则塘骑得到支援,他依然别无他法。

直到庄浪卫城燃起烽火,巴桑一直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留麾下一把总守城,率领西番营向连城东北方向的山口倾巢而出。

当天夜里他们举火穿过通远抵达西大通河东五十里的临坪,五千番兵将占据临坪的番民寨子围了,好在他们人多势众,寨中仅有六百余口百姓,壮丁不足二百,没有抵抗的念头。

巴桑便分兵五百将寨中男女老少统统押往河湟,请河湟五镇的乡兵看管,待战后再说招降的事。

而后主力在临坪歇息了两个时辰,随后鼙鼓梆铃再起,直至次日清晨抵达庄浪卫城西北八里地的青岭山口。

在日出前淡蓝色的微光下,庄浪卫城还没被攻破,只是模样狼狈得很。

彻夜未眠的井小六瞪着发红眼睛站在城头,胸口布面甲上扎着两支折断的箭头,铁笠盔换成了不知从哪捡来的钵胄,盔枪还被砍断了。

城墙两侧到处是躺得横七竖八的伤兵,北边两座马面墙都被烧得乌黑,被焚毁的城门楼冒着青烟,十几个还能行动的军士正把攻城军队的尸首堆放在木板小车上,运到被轰出缺口的城垛两侧。

到处是烟熏火燎与熬金汁的刺鼻气味。

井小六拽着木板小车,车上稻兄胸口中了一炮,被打出个大窟窿,但依然保持饱满的精神状态,顶盔掼甲高举火把,为守城军士照出一片光亮。

他的目光越过熬着金汁尿水的大锅,看向靠着城垛休息的部下。

就在一天之前,他们还是无忧无虑的东乡民壮,与邻家兄长和亲戚叔伯一同抢收过庄浪卫旗军的田地、靠威胁恐吓拿下过好几座墩台,甚至跟着元帅府的蒙古虏骑一同抢下这座庄浪河流域最雄伟的大城。

当敌军压境,小口径火炮在他们头顶打出漫天鹅卵,人们被吓尿裤子、惊恐叫喊、哭爹喊娘,甚至疯狂地想冲开城门逃跑。

但是在短短的八个时辰里,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邻家小弟在战斗中疯了般地想要逃跑,跃下三丈城墙摔断了腿,被疯狂的明军割去首级。

勇敢的邻家兄长在滔天怒火中用佛朗机炮连放七炮,一声巨响里烧红的炮膛炸开粉身碎骨。

同姓总是喝得醉醺醺的大叔身为百总,上一刻还在给后生们传授在战场活下来的经验,下一刻就被一支流矢钉穿气管。

更别说那些硝烟散开就已经躺在地下的尸首,人们甚至都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

懦弱的人死了,勇敢的人也死了,没经验的新兵死了,有经验的军官也死了。

在城墙地砖缝隙凝出暗红血迹的安静尸首不再令人恐惧,煮沸金汁的恶臭气味也不再令人难以忍受,

活下来的人在惊恐的厮杀叫喊中坏了嗓子,再没有任何交谈的欲望,只是跟幸运儿攥着兵器背靠背躺在一起,或是在沉默中磨砺手中刀枪,准备迎接下一次攻城。

井小六听见四面城墙的传令兵向他报告:“将军,北城还有守军四十二,轻伤十六,疯了两个;西城守军六十四,轻伤三个;南城守军七十九,轻伤八个;东城守军一百二十,那边的敌军没攻过城。”

井小六点点头,对传令兵道:“知道了,让轻伤的都下城看护伤兵,从东城调过来三十个人。”

他向城下看去,围城军队的营地已经升起炊烟,恐怕吃过饭下一场进攻就即将来临。

这个夜晚改变的不仅仅这支军队,井小六在昨天下午是真真切切眼看着一名名自己招募来的乡兵死在战场上。

从最开始每个士兵阵亡,军官都会告诉他名字,到后来军官不愿再说名字,他也不愿再听名字,直到接近清晨,军官们再一次告诉他阵亡士兵的姓名。

他的心态已经崩溃了,如果说一开始告诉百总们据守两日,提他的脑袋去领赏,是他真的相信两天之内援军一定赶到,那么到这个时候,其实他已经并不希望援军赶到了。

他的把总部基本崩溃,六名百总阵亡三名、还有一个断了腿;十二名管队阵亡五名,其中一人被提拔为代百总,两个百总部的编制直接没了。

其实井小六昨天夜里的进攻间隙本打算睡一觉,可他闭上眼,四面八方都是阵亡士兵的父母妻儿找他要人,让他根本不敢闭眼。

城下传来一声号响,凉州军再度出营,推着更多战车拥向城下,摆出一排火炮阵地,城上守军也随即起身,准备将煮沸的金汁浇在攻城军队的脑袋上。

就在火炮刚齐轰两次之后,井小六听见城下忽然鸣金。

他壮着胆子从城垛向外看去,就见已经准备登城的步兵突然各队匆忙的推着火炮回营,向北撤阵,旋即摆开四四方方的车营大阵。

就见更北方的青岭山口有遮蔽天日的烟尘翻卷,鼙鼓隆隆,两支挺着螺旋杆骑矛装饰虎皮豹皮的西番铁骑出现在庄浪河畔,一支卷着土龙沿河而下,另一支驰马渡河,在北方站定。

紧随其后,一个个由身披圈甲手持长矛的重步兵与轻装鸟铳手组成的横队迈开大步横渡庄浪河,自北向南朝车营压来。

车营轰鸣的炮火声里,鹅卵大的流弹越过战场向横队四面喷射,番兵们却对炮声和翻起的草皮置若罔闻,只顾垂头向前走。

直到他们离得近了,番兵中的炮兵军官架设小炮,同样朝车营的炮兵轰去,紧随其后,枪炮齐鸣,骑兵驰突,数以千计番兵齐声低吼经文,甚至压过轰鸣的炮声。

“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

------题外话------

中午好!

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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