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父身穿灰青色的旧衣长袍,跪在了前院厅堂的泥石板上。
脸颊两面带红,脸面上皱折的皮肤拢拢的搭着,轻微一抬眼,额头就像浸在水里的纸一般,层层折叠似的。
脊背骨的细汗慢慢往下流,头顶生烟,因为热意,心里夹杂了一丝不可发的烦躁。
虽然不是烈日,但沉闷的天气,似乎要降他考得发焦。
然而,他却埋着脑袋忍着。
来来往往的过客不停的将目光落至他的身上。
目中有不解,有同情。
一个上了年纪的老者,跪在这里,免不了人们的遐思迩想。
半山的日头将他的投影拉的很长。
有好奇的买客多嘴一句:“这木厂生意不干净? 咋还有人跪着呢?”
没人应答。
反而一直闷着脑袋的许父发话了。
“你乱说啥,我儿子做事清清白白,哪会不干净!”
一句我儿子,就引得了周遭人群的爆炸。
“你是这木厂主人的父亲? 哪有父亲给儿子下跪!没道理!”
“这样的木厂,不来也罢!”
不多时,就已经离开了少半的买客。
剩下的买客则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思,留在这里。
眼下情形被许父一句话逼的紧急,候在一旁的长工惊的满头大汗,他坐立不安的往外探头,咋小李还没将夫人请过来。再不来,可是要出大事。
满面愁容,他又向许父道:“大叔,您先起来。有啥事好好说,一来您就跪着,这是要干啥呢,我们东家受了重伤,现在还昏迷不醒的呢。”
许父耳朵一动:“咋可能,是他不想见我吧!他要是不出来。我今儿就不走了!!”
围观的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没听出个明白来。
“诶!都围着干啥呢,咋回事啊。”小李一路跑过来,散了散围在许父周边的人们。
屋里的长工见小李来了,眼睛下意识的往小李身后扫了一眼,两撇浅淡的细眉一拧:小声道:“夫人呢,咋也不过来!” 他都快应付不过来了。
小李清了清嗓子,扭头看许父。按照夫人吩咐他的话,他蹲下身子,伸手欲要扶许父起来。
许父先开口:“许霖呢,他咋不出来!”
他已经放下面子,跪在这,也没将自己儿子请出来。心里头受不过。
小李镇定自若,横眉一撇,叹息:“大叔,您就起身吧,您到底要干啥,您已经逼的东家净身出户了,如今东家身上的劫难已经够多了,说好的往后桥归桥路归路,怎么到头来,您又演这一出。是不是想让我们做不成生意呐,唉。”
许父凭着就是一个孝字。
反正镇上的百姓没人知道他们老许家的事情,可小李这一番话,无疑将事情挑明了。
众人的脸色已经变了。
净身出户,大多是老死不相往来的意思。
许父缠过来。那些看客稍稍理解了木厂的主人,又闻木厂主人昏迷不醒,心中稍有同情之意。
“你这是什么意思,劫难!他不出来见我,也不用这个借口来打发我!”许父话中有话,今儿势要见上云焕一面。
“借口,大叔,您这可冤枉我了,我为人老实,从不说假话,你从不过问东家的事情,哪知道东家发生了什么事情……呀!!!”小李连叫几声,成功的将众人目光聚集到了一点,远处而来的云焕与贺澜身上。
云焕面色苍白, 唇色与泛白的脸色一致,乌青色的头发散披着,并不显得懒散,反而添了一份真情随性。
他松散的套了一件灰色长袍。
纵是如此,伤口处的血还是渗透了出来。
因为胸口处是大伤,缠带显而易见。
他由贺澜扶着,大概是整个身子都半倚着贺澜,站不稳。
每走一步,都拉扯着身上的伤口,贺澜知道他痛,却拦不住他。
看他俊俏的五官上,细长浓密的剑眉紧紧的扭打在一块,隐忍的痛楚,贺澜心里头更难受。
黄昏时分,柔和的洒向大地。
随着日头一点点的西落,空气渐渐带了丝凉意。
贺澜扶着他走进人群,然在许父身前促足。
许父诧异,更多的是惊然,昏花的眼睛上顿时浮上了一层雾气。
原本想好的说辞却留在了肚子里,囫囵起身,语气降了下来:“霖子,你这是怎么了。”
说着张手要触碰云焕。
他侧身躲过了许父的手。
“二霖身上有伤,不能久待,大夫交代了,要多休息都休息,却偏偏又出来受了这遭罪,公爹,我给你跪下,求求你放过我们,之前讲好的,往后各过各的,互不相干,为何你还要这样对我们,我们已经够惨了,不能再惨了,原谅我话不中听,只是我们真的受不住了。” 贺澜吸了吸鼻子,每一句都是反复斟酌,一字字的吐出。
说跪,自然是不用跪,许父哪能让贺澜真跪下,他立即扶了她一把。
云焕气若游丝,声若蚊蝇。
“爹,你有什么事就直说,我听着。”他说。
许父腆着张脸,来都来了,跪也跪了,要是不说,实在是太可惜。
“霖子,我想问问你这木厂缺不缺木匠,看我能不能成。”
“这里的木厂…不止我们一家,何况净身出户时……我已经发誓,不再管你们的事情,这个忙。我怕是帮不上了,咳咳……”云焕断断续续的说完,突然吐了口血。
这会是真将贺澜吓着了。
根本顾不上许父,直招呼着小李:“快快。将东家扶回屋。你不能再说了,该回去休息了。”
许父要是真黑了心,他就尽管去拦。
送走云焕,贺澜冲着那些看客摆摆手:“让大家伙看笑话了,打烊了,打烊了。大家想看木具的明日再来罢。”
月上枝头,众人也不能再待,戏看足了,该散的都散了。
待人们都离开之后,贺澜才看向许父,正了脸色,没先前的好气,凉声道:“公爹,戏做够了,你该走了。木匠的事情。我们厂子小,容不下您这尊大佛。”
她现在才发现,许父一样心眼不浅。
“你!”许父气的牙棒子疼。
贺澜耸耸肩,差人送许父出去,折腾了大半个时辰,她也累了。
回了院子。云焕拉扯开了伤口,她不得不替他重换药汁和纱布。
她轻咳一声,对云焕上下其手,“可能有点痛,你忍着点。”
这句话怎么这么的……她不由得想入非非了。
脸红了起来,手悬在半空中,脑子发昏,双瞳含春溢秋水,朦朦胧胧。
“想什么呢。”云焕认真的听着贺澜看,仿佛要看出一个什么花样来。
贺澜这才拉回了神思。
咬着下唇。频频摇头。
小心翼翼的去解他的上衣。
露出了结实的胸膛与肌肉。
这倒是让她震惊了下,她原本以为云焕身子骨瘦,没多少肉,想不到却是这么有料,再想他这身子常年操刀劈柴。做木具,大概是因为这个才练出了这样的完美的身材。
可下面的事情就将她难住了。
伤口拉扯,纱布已经与血肉粘黏到一块,如果撕开纱布,定要再次拉扯开伤口,她于心不忍。
“动手吧,我受的住。”看出了贺澜的顾虑,他说。
贺澜犹豫片刻,颔首,小心翼翼的去撕纱布。
每撕一下,她都要去看他的神情,好在他神色上并显得多难受。
换了药裹上纱布,给他又喂了饭,贺澜才闲下来。
先去灶房将饼子赶出来,今晚她就没想着能睡好,云焕受伤,她必然要守着以防半中间出了什么意外。
她知道如果云焕没睡着,肯定不让她受着。
所以,她在灶房待了一会,觉得时间差不多了,方蹑手蹑脚的进了屋。
云焕睡得浅,她都不敢大动,就趴在了他床边,支着脑袋看着。
等第二日醒来时,发现她身上多了一件外衣。再看云焕,显然还睡着,她摸了摸肩上的衣衫,喜滋滋的笑了笑,没喊醒他,小动作的退了出去。
收拾收拾,在院子里陪小黄豆玩了会,她坐在石阶上,逗弄着小黄豆,给它喂食。
“小黄豆,你这个小家伙,每天无忧无虑的可真好。”
小黄豆摇摇尾巴,小眼神贼贼的瞅着贺澜,伸出粉长的舌头,舔了舔贺澜的手背,就仿佛是在安慰她一般。
她呼了口气,摸着小黄豆的小狗头,“小家伙,你能听懂不,罢了,我就当你能听懂,好好在院子里看着,不许乱跑。”
她洗过手,提着篮子出去了。
昨日放了张琮的鸽子,她有些不好意思,加快脚程,张琮昨日肯定没少等她。
穿过繁华的小道,她到了张家饭庄的大门口。
“三娘,你可算来了。”张琮一直惦记着那个冰粥,他早就在门口候着了,见三娘来了,口上虽然这么说,但还是热情的招呼着,请她先进了店。
贺澜歉意的笑了笑:“张老板,昨日实在是对不住,突然出了点事情就耽搁了,事情完了,天色已经晚了,也不好再来打搅你。来,这个饼子,正好趁着这个时候,咱们把冰粥的事情说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