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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名的脚步声靠近,莫长安忍不住扬了扬眉,骂道:“靠!姑奶奶正在办正经事,识相的赶紧麻溜儿滚蛋!”

她以为是殷墨初去了又立即折返,故而耐心被消磨了去,稍稍有些不忿。

“你是谁家的姑奶奶?”薄凉如冰的一句话,轻飘飘的落了一地,乘着那明色月光,青年宛若谪仙,泫然冷沉。

随着那话音坠下,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那层结界的屏障却是没有消散,反而愈发牢固了几分。

“夜……师叔?”将脱口的那句夜白咽下肚里,莫长安下意识吸了吸鼻子,大喜:“你带了烧鸡?”

说这话的时候,她脸上早已浮现出掩饰不住的笑意,那青葱白皙的面容因喜悦而染上三分红晕,就如夏日里风起前的傍晚,霞光漫天,玉璧娇人。

夜白眸色一深,顷刻之间便挪开了目光,转而望向那头的灵虫:“吃罢。”

丝毫没有起伏的两个字,自他薄唇吐出,夜白将手中的物什置到桌前,挺拔如玉的身姿微动,很快便来到了床榻之前。

那一头,莫长安已然忘乎所以,心神皆是凝在那香喷喷热乎乎的烧鸡身上,哪里还顾得上夜白怎样表现?

就见她笑眯眯的上前,毫不客气的拆了油纸,两颊荡出深深的梨涡:“阳春楼的烧鸡?”

一边迫不及待的撕下一大块鸡腿儿,莫长安一边张口去问夜白。

夜白闻言,只稍稍颔首,却是什么也没有说。但依着这些时日来的朝夕相处,莫长安又哪里不知道他这隐晦承认的意思?

心里头美滋滋的想着,她立即便咬了一口那焦黄而热气腾腾的鲜美烧鸡,酥脆多汁儿,肉质诱人,几乎每咬一口下去,都是极致的酥脆娇嫩。

那一厢,夜白已然探查了一番,正抬眼之际,就见小姑娘一脸欢喜,仿若一只偷了腥儿的小野猫,眉眼皆是满足……无端的让人觉得温顺可人,想要摸一摸素日里张牙舞爪的脸容。

“师叔作什么呢?”也不知是夜白的目光太过诡异,还是莫长安恰是时正眼去看他,就见她红润的唇角微微油腻,含糊不清的说道:“我脸上沾了什么东西?”

被那双茫然的璀璨眸子瞧着,夜白顿时眉心一动,下一刻就见他袖摆翩然,冷冷提起:“姜衍说对你有意。”

“啥?”下意识愣住,她眼睛瞪大,像只受了惊的呆头狐狸,如墨的眸底含了三分光亮。

“姜衍说对你有意,”这一次,夜白难得好脾气的重复了一遍:“你怎么看?”

“他同你说的?”小姑娘不答反问:“午后你出去的那会儿?”

夜白颔首,没有隐瞒:“是。”

“哦……”就像是得了一声知会,莫长安只点了点头,继续低头啃着烧鸡。

“所以,你的看法?”冷峻的眉梢挑起,他走至她的面前,高大挺拔的倒影落在她的身上,将她遮得严严实实。

“我能有什么看法?”莫长安头也不抬,只嘟囔着回道:“姜衍那老狐狸整日里神神叨叨、声东击西的,说不定这次同你说欢喜啥的,其实只是在旁敲侧击……”

“旁敲侧击?”

“是啊,就是旁敲侧击,借着我的名头,试探下将来有几成把握能够将师叔您老压在身下,做一些……”

“莫长安!”夜白打断她那‘不堪入耳’的话,眼尾的泪痣更添冷沉:“还有一壶酒,你喝不喝?”

分明是该严厉斥责,以长辈的姿态教训一二。可夜白怎么没有料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自己竟是脱口而出,将自己捎带的女儿红供了出来。

只是,这话到底是极为好使,下一刻就见莫长安眉开眼笑,抬眸欣喜:“师叔,我方才其实是说吧,那姜衍简直不像话,竟敢觊觎师……觊觎我,也不知是在想着什么阴谋诡计,但左右我是对他无感,任他心思如何厉害,也少不得要白欢喜一场!”

说到最后,她哼哼唧唧的撅着小嘴儿,那模样竟是也不像是作假,可瞧在夜白的眼里,却是难得顺眼许多。

眉眼稍稍舒展,夜白大手一摆,就见一小坛的酒若隐若现,朝着莫长安的方向飘去。

“多谢师叔记挂,”小姑娘手下一接,稳稳便将坛子纳入怀中,笑眯眯的便打开了盖子,顿时酒香四溢:“陈年的女儿红……妙哉,妙哉!”

“你倒是会吃会喝,”夜白缓步过去,素来冰渣子一样的面容,显得有些平淡:“看来这几年师兄待你极好。”

子规门是个门规森严的地方,按着修仙门派的规矩,酒肉一事,不可贪图太过。故而千百年来,门中弟子多素淡清雅,即便个别极好吃食的,也大多注意一二。

但瞧着莫长安对各色酒肉的熟悉模样,明摆着不可能是一朝一夕而成,若非长年累月如此放浪形骸,很难仅仅靠着一闻便分辨的如此清晰。

“喏,分你一杯羹。”莫长安也不理会他说什么,只兀自拿起一旁杯盏倒了酒,递到夜白面前:“师叔今儿个外出,寻到江临烟的肉身了么?”

夜白没有回答,只淡声拒道:“你自己喝罢。”

说着,他越过她,蓦然之间便又踱步出了屋门,只留下莫长安一人,稍显茫然。

……

……

这夜很是安静,夜白离去后,殷墨初倒是后脚又来了一趟长生殿,一个人坐在外头吃吃喝喝,却是没有引起莫长安的注意。

略微郁结之下,他也没有停留多久,就离开了宫中。

黎明来到的前夕,夜白踏着朝露与雾气,再次回到长生殿。

榻前的灵虫停息翩飞,一只又一只蛰伏在玄石之上,宛若夜明珠那般,璀璨夺目。

“可以走了。”夜白倾身上前,二话不说便拿了玄石,挥散了一众灵虫。

“去哪儿?”望了眼依旧无声躺在榻上的女子,莫长安有些不明所以:“找江临烟的肉身?”

“嗯。”夜白点头,不去看莫长安:“快点。”

冷冷的两个字自他唇边吐出,那不染纤尘的如雪身影,顿时消失无踪。

莫长安见此,倒是没有迟疑,转瞬便跟了上去。

两人如影随形,很快便抵达了一处荒郊。

“呵,乱葬岗。”莫长安嘴角一扬,忍不住道:“这钟暮筠也是有些手段。”

寻常时候不见这钟暮筠多么的厉害,但论说阴损招儿,她竟是当仁不让。

将江临烟肉身丢弃在乱葬岗,俨然是个极好的做法,毕竟要在布满阴气的地方寻一个‘死人’,并不简单。

心下如此想着,那头夜白已然施法刨开一方土石,纷纷扬扬的尘埃扬起,不过片刻,就依稀可见霓裳裙摆,秀丽雅致。

那一瞬间,夜白手中玄石浮起,有幽蓝色的灵魄自玄石之中迸裂开来,四散而逃。

只是,纵然那些灵魄如何想要离去,也无法抵得上那具肉身中致命的吸引力。

就见一道光芒倏地亮起,那幽蓝色的灵魄仿若被吸住了一般,一个接着一个汇入泥土之下的肉身。

忽明忽暗的周遭,霓裳裙摆鬼魅似得微微一动,伴随着黎明的第一声鸡叫,悚然至极。

莫长安上前,指尖光芒掠起,刹那间狂风刮起,将那原本覆着泥土的一处吹得干干净净,露出里头眉梢微动的绝美面容。

“合欢……”她低低的唤了一声,望着那长睫颤抖,几乎就要苏醒的女子,眸底有一丝复杂情绪无声掠过。

半晌,女子缓缓睁开眸子,那漆黑而没有一丝光亮的瞳孔平静的有些骇人。

“天……就要亮了。”没有茫然,没有无措,她就像是一早便知道如今的场面那般,眼角弯起,徒生凄凉。

……

……

合欢那空洞而翕然的眼神,就像是魔咒一般,牢牢缠着莫长安,令她久久无法释怀。

只是,就在他们即将抵达皇宫之际,有消息如噩耗一般,辗转袭来。

听人说,王后合欢病情好转,于当日清晨苏醒。后又有人说,赵瑾封了江氏美人为贵妃,一时间波澜四起。

谁也不知道这一场宫廷大戏究竟走向如何,但就莫长安所知,合欢对此并没有多么的惊讶,她比预料中更为平静,平静的就像是一潭死水,掀不起半点风浪。

因着这番变故,莫长安和夜白便只好依旧将合欢送回宫中,只是因着赵国巫蛊禁忌的缘由,合欢便暂且以江临烟的身份活下来。

离开之前,夜白专门在合欢的身上施了术法,这样一来,即便是钟暮筠想要接近害命,也无法企及。

“师叔,你不觉得合欢的表现有些奇怪?”回去的路上,莫长安惦念的紧,终于有些忍不住问了夜白。

合欢自苏醒的时候,便有些不太对劲,诚然她现下宿着江临烟的身子,体内只有三魂一魄,但这三魂一魄皆是主魂主魄,并不影响人的神智与心智。

可奇怪的是,合欢那神色,实在太过平静和空洞,以至于即便是莫长安,也无法猜透她究竟在想着什么,更勿要说令她开口说话。

夜白闻言,目不斜视:“她一早就知道会是如今的结果……或者说是清楚,接下来的发展!”

“你是说,她借着镜花,悉知接下来发展并不如意?”问这话的时候,莫长安的脑海中忽然浮现起那日长生殿内,合欢对夜白说的话。

她说:不是什么事情,夜公子都能管的了。

是不是在那时,她就已然预知到了如今的场面?今后的一切?

睨了眼她,夜白没有否定,只接着道:“谁也不知道她到底看到了怎样的今后,但可以肯定的是,自她大病的那一日开始,镜花便已然告诉了她结局。”

分明是冷淡的几句话,轻飘飘的没有丝毫温度,可不知为何,听到这些话的时候,莫长安心中有过一瞬间的压抑,沉重的仿佛一座大山破空而来。

一个明知道结局,却无能为力的合欢,这数月来,究竟承受了如何的折磨?

见她若有所思,夜白继续开口:“她的病,有一半是因为双魄蛊的蚕食,还有一半要归咎于镜花。”

世上常道,镜花水月,皆是虚幻。可这虚幻的忧思,在一次次应验过后,谁又能顶得住宿命,不去理会?

这些,莫长安明白,所以对于合欢那即将羽化的肉体凡胎,并不感到稀奇。

毕竟郁结在心,的确堪比一场恶疾。

如此一斟酌,小姑娘提议:“殷墨初说已然想到了法子让合欢开口,不妨我去寻一寻他?”

她想起合欢与那镜花预知之事,就忍不住思量着能否早些解决此事。毕竟前有天街城沈惜年的哀伤,她不其实不太愿意再瞧着另一个美好的女子落得不好的下场。

只是,她倒是没有料到,自己的话才方落地,那头夜白便停下步子,冷不丁问道:“你和殷墨初关系很好?”

“嗯?”莫长安有些傻眼,下意识仰头去看他:“什么关系很好?”

不是在说合欢的事儿?提起殷墨初也不过需要他的主意,怎么夜白这一副只要她敢回答‘是’,他就立刻要甩脸子的模样?

他是……和殷墨初有仇?

正思忖着,那头夜白忽地凝眸,神色淡淡的一转身,仿若刚才那句话只是她的幻觉,头也不回便兀自离开,弄得莫长安错愕无言,一时间不知作何感慨。

……

……

这日的午后,骄阳艳丽,就像是春日烈焰袭来那般,日头有些炙热的可怕。

少将军合煜一大清早便滞留在了宫中,听人说王后娘娘惦念他的紧,姐弟两嘘寒问暖之下,辗转便就是午后。为此,王后娘娘留了合煜用膳,连着赵瑾一起,三人难得都显得兴致极高。

‘合欢’病了如此之久,赵瑾和合家上下都为此忧心烦扰,如今合欢终于见好,最舒心的莫过于赵瑾和合家一行。

故此,合煜安心之余,少不得多喝了几杯,被宫人扶到了长生殿隔壁的悠然宫,好生歇下。

只是,谁也不没有想到,就在那日日头正盛的时辰,悠然宫走水,火势一瞬间漫天,吓得宫中人人惶惶,乱作一团。

彼时,真正的合欢正卧于榻上,乍一听外头喧闹的厉害,心里头顿时如鼓如瑟,难以自安。

“听说了吗?”屋外传来各位美人的声音:“悠然宫走水……”

“你是说走水?”不待她说完,另一个女子便掩唇惊讶:“怎么好端端走水了?”

这干燥至极的天气,再怎么也是不至于着火啊。

“谁知道呢?”有人说着,声音压低了几分:“不过就是可惜了合少将军,听说他今儿个醉了酒,正在里头歇着。”

“你是说合煜?”一众人闻言,皆是愣住。

然而,她们的问话还未落下,就听屋内传来一声‘砰’的重响,似乎有什么坠下。

下一刻,就见屋门被推开,露出里头女子惨白毫无血色的脸容。

“你们说阿煜怎么了?”她瞪着美丽的双眼,眸底漆黑无边,看不见底。

“什么阿煜?”其中一个美人冷笑,奚落道:“江美人……哦不,江贵人,你莫不是以为王上升了你的品阶,就可以肆无忌惮罢?”

“是啊,是啊!”另一个美人附和道:“王上要不是迫于无奈,怎么会让你做贵妃?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身份!”

她父亲是朝堂的大臣,据说今晨是百官请柬,说是合氏王后多年无子嗣,江山国业恐怕后继无人……在朝臣的威逼之下,赵瑾不得不提了江临烟做贵妃,毕竟整个后宫,最是没有背景最掀不起风浪的只有江临烟。

因着如此,在晋升为贵妃之后,江临烟还依旧住在这宛若冷宫一样的殿宇,赵瑾连派人来给她安置新的处所,也懒得去做。

一个个皆是牙尖嘴利,谁也不愿承认自己是在嫉妒。可没有人知道,眼前的女子,早已不是那个包藏祸心的江临烟,而是顶着一张她的皮囊,与之相差甚多的……合欢!

见没有人回答她的问话,合欢早已心急如焚,她顾不得其他,趁着这些女子聚拢的功夫,忽地冲撞了出去,朝着悠然宫的方向而去。

她在这泼天富贵的皇宫里,早已度过漫长岁月,这里的一砖一瓦,一木一草,她都无比熟悉。

可这一次,她迈着沉重的步子,惊慌失措如受了惊的兔子,却是忘了来路,记不得前方。

等到她终于跌跌撞撞,抵达悠然宫的那一刻,所有的一切,都崩塌殆尽。

火光滔天的大殿,来来往往皆是宫人,他们一个个提着木桶,盛着晃荡不安的清水,汗如雨下。

可即便如此,那火还是汹汹然不曾停歇,横梁坠下,赤红转黑,烧焦的味儿弥漫着空气,让人深觉沉闷。

“唉,可怜的少将军……”有宫婢叹息的声音传来,就像是利刃一般,缓缓割开合欢的心口,鲜血淋漓。

“王上派人去合家了,”不知是谁,回复了一句:“大抵过一会儿元帅就到,只是……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合家能不能撑住。”

“哎,王后娘娘怎么没有来?”分明王后与其弟合煜最是姐弟情深,怎的这会儿功夫竟是瞧不见她的人影?莫不是知道此事……病倒了?

“谁知道呢?王上这样疼惜王后,怎么会让王后知道这等悲伤的事儿?尤其王后大病初愈,指不定知道了要如何呢!”

“可是这火也太大了,而且离长生殿也很近……怕是听到点动静,也会起疑罢?”

“嘘,小声点,别让旁人听见了。”

……

……

稀稀疏疏的议论声,就像是海浪一般,一下又一下的拍着合欢,几乎将她拖进黑暗的深渊。

她不顾一切,上前抓了个管事的太监,厉声问道:“你告诉我,阿煜究竟在不在里头?”

“你……江贵妃?”那太监似乎是被她吓了一跳,不由往后退了两步:“这等子地方实在晦气,不是江贵妃呆的。”

那一声‘阿煜’,谁也没有错听,可这皇宫里头纠缠和辛秘许多,岂是他们这等奴才可以妄议?

“本宫只问你,阿煜在不在里面?”那双盈盈如水的眸子,无时无刻不沁着剪雾,可不知为何,今日的‘江临烟’看起来格外的尊贵。

“少将军……少将军他……”被这样的‘江贵妃’问的瞠目结舌,那太监一时间说不出所以然来。

只是,他的话还未落下,就听那一头人声鼎沸,不知是谁忽地喊了一声,凄楚而荒凉:“快去回禀王上,少将军殁了!”

殁了?

合欢怔住,犹如当头棒喝,恍恍惚惚,连脚下也开始摇晃起来。

她僵硬的站在原地,望着黑压压的一群人中,有几个人抬着一个浑身烧的焦灼的男子出来,那张秀美的容早已毁去一半,但残余的面貌,却是如此的熟悉,以至于她即便只看那一眼,也可以确认。

“阿煜……”张了张嘴,合欢的眉眼落在那青年的身上,忽地笑了起来,眸底痴狂凄楚。

从前合煜喜欢墨色的衣物,她嫌不甚明朗,便兀自给他做了几件鹤羽青衫,那时候他满脸不愿,却还是听话的穿上……而今,他穿着她为他缝制的衣物,腰间坠着她送他的十二岁生辰瑾佩,再也无法睁开眼,唤她一声阿姐。

她迈着千万斤重的步子,脸上笑颜如花:“阿煜,阿姐来带你回家了。”

一步、两步、三步……她穿过人群,来到青年的面前。看着那张和她有几分肖像的脸容,一时间所有的倔强都化为灰烬。

“阿煜,”她蹲下身子,眼中很是温柔:“阿姐说过什么,你忘了吗?”

“这块瑾佩是我送你的生辰之礼,我去过寺庙,求得了一纸安平。”

“今后你无论去了哪里,都要携着它才是,莫要弄坏了……”

“可是啊,今日这瑾佩都烧的炭黑了,你怎的不先将它擦拭一番呢?”

她一边喃喃自语,一边伸出手,反反复复的揉搓着那块瑾佩,就像是疯了一般,神色恍惚而凄厉。

“你想要的那柄宝剑,我已然向王上讨来……你若是再不睁眼看我,我便将那物什丢了去。”

“是了,你年少的时候说是要随着父亲征战,倒是我忘了去,那柄宝剑你已用了好些年了。”

“可你说过啊,待到你长成了同父亲一般伟岸的男子,你会回到繁城,会呆在阿姐的身边护着……你明明说过要保护阿姐的……你明明信誓旦旦的说过!”

她将那青年抱在怀中,就如儿时哄着幼弟那般,絮絮叨叨的说着,笑着,不设防的却是哽咽了起来,脸容有泪痕浮现,雾气弥漫了整个眼眶。

“阿煜,你睁开眼看看阿姐,好不好?”泪水一滴又一滴,落在青年灰败的脸上。

她想起年纪尚小的时候,合煜还不及她高,便手拿着木剑,比划着说要护她周全……可是如今,这个长大成人的幼弟,褪去了青涩和稚嫩,却静静的躺在她的怀中,再无法兑现儿时的承诺。

“你若是再不醒来,阿姐就不理会你了。”跪坐在地上,她就好像没了知觉一般,冬末的寒凉丝毫比不得她内心的死水冷沉。

那个小小的少年,那个整日里缠着她的少年……从今往后,再也不能唤她一声‘阿姐’,再也不能站在她的身后,无论如何都护着她。

这世间,最悲恸的,莫过于他死了,而她还如此完好无损的活着。

“这江贵妃是疯了吗?”有议论丛生的声音自四面八方而来,所有人都说她疯了,所有人都猜度着这身为‘贵妃’的女子与少年英武的将军,有何种牵扯。

只是,没有人敢上前拉开她……纵然她并不得宠。

“王后娘娘。”就在这时,一道清脆的声音自远处而来,周围的议论纷纷,也顿时烟消云散。

合欢怔怔坐在地上,手中依旧紧紧拥着合煜的尸首,就像是身处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一般,听不见一切响动。

“没能护住合煜,是我的大意。”宽广的白衣,不带一丝烟火气息,莫长安踏着清莲而来,眉眼如画。

“是啊,”合欢忽地出声:“你没能护住他。”

她抬起眼,那双泪水布满的眸子里,看不见一丝光亮,仿若坠入无尽深渊,只一眼便令人为之心疼。

可莫长安看的清楚,那双眸子里,有无力、有空洞、有绝望,唯独没有的,就是该对她的责怪。

“娘娘不怪我?”看也不去看身边被自己用定身术控住的所有宫人,莫长安神色复杂的倾身上前,问她:“还是说娘娘一早就知道,合煜会死于这一场大火?”

她盯着合欢,那微微上挑勾起的眼尾,有无声的幽色划过,令人看不太真切。

“我若是知道阿煜会葬身此处,又怎会无动于衷?”苍白的唇角,有锐利的嘲讽笑意浮现,合欢手下拥着合煜的尸首愈发紧了几分,似乎是生怕他那尚且还温的体感,渐渐冷却。

“那你是知道,他终将逃脱不了一死?”问这话的时候,莫长安瞳眸很深,那几不可见的歉疚与怜悯,终于有些掩饰不住。

只不过,莫长安的猜测就像是石沉大海一般,没有得到合欢的回答。

她垂下眸子,长长的睫毛覆下一片很浅很浅的阴影,仿若陷入回忆之中,思绪恍惚。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合欢才幽幽然笑了起来,失魂落魄的喃喃自语:“你知道吗,我五岁时便与王上相识……那时他还不是王上,不是赵国的君,只是唤作赵瑾。”

“他母亲不得宠,即便权势从不缺乏,也依旧只是一国之母,不是君王深爱的女子。”

“因着我母亲和她母亲的渊源,阿煜便时常入宫,说是将来要作太子伴读。”

“你别瞧着如今他是意气风发,在外头如何冷酷英勇,可幼时啊,是极为粘我的。”

“他整日里围着我转,一声又一声的唤着阿姐,无论身旁有多少王孙贵胄的玩伴,也从来只看得见我。”

“这样一个粘人的幼弟,我也同许多人一般,对他又是疼惜又是厌烦,但私心里却是明白,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能够取代阿煜。”

说到这里,她长睫一颤,视线落在合煜那半张好看的面容上,说出来的话也有些杂乱无序:“因着阿煜的缘故,我也跟着时常入宫,久而久之,便与他很是相熟。”

“我年少时,未曾有过情根,只一直唤着他瑾哥哥,一晃便是经年……”她断断续续的说着,一会儿回忆起合煜,一会儿又讲到了赵瑾,整个人神思恍惚,宛若疯了一般。

“六岁那年,我母亲难得出席了宫宴,我和阿煜还有瑾哥哥三人正是玩闹,母亲便笑着拦住了瑾哥哥,她说:听闻太子这些时日有些荒废学业,许是阿煜和欢儿影响得紧,明儿个啊,我就让欢儿先在府中呆着,太子自是要努力温习功课才是。”她学着她母亲的口吻,唇边扬起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你大概不知道,母亲的话还没说完,瑾哥哥便哭了起来……我第一次瞧着瑾哥哥哭,便是那个时候。”

“他央求着母亲,千万要让我进宫,他说他今后会多费心学业,还说一辈子都不要同我分开。”

“母亲闻说,忍不住便笑了起来,问他:那今后太子大了,欢儿也大了,自是各自要嫁娶他人,怎么会还能一辈子不分开呢?”

“你知道他回答什么吗?”她忽然咯咯咯的笑了起来,泪痕划过:“他说:赵瑾若娶欢儿为妻,定建金屋贮之。”

说到这里,她脸上笑意愈发盛了几分,可眉眼间的落寞,却是让人心疼。

“长生殿是他为我建的寝宫,整整耗时三年,一直到他登基,我嫁与他……这些年啊,他待我极好、极好。”

“可我怎么也想不到,噩梦袭来的那一日,所有恩爱白首,皆是虚妄。”

她仰起头,凄楚而悲恸,问:“你们不是很想看我究竟知道了什么吗?”

“现在啊,我就告诉你,我究竟……做了一个怎样可怕的梦!”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倏地有金灿灿的光闪现,即便青天白日,也让人为之惊诧。

“你可以掌控镜花?”莫长安见此,下意识后退一步,那张云淡风轻的面容,终于浮现错愕。

镜花乃万古神物,一切皆是缘起缘灭,即便是上神也难以‘驯服’,可合欢一介肉体凡胎,怎么会……

只是,她的疑惑并没有得到合欢的回答,就见下一刻,那道光芒愈渐强烈,就像是吸食人的无形妖鬼,将莫长安拖入金色的漩涡之中。

……

……

那刺目的光,让她下意识闭上了眼,等到再睁开眸子的时候,眼前早已没了合欢,没了合煜,更是没有滔天的大火。

莫长安落在一片漆黑却又明亮的境地,渐渐抚平自己的心绪。

若是她没有猜错,这应该就是合欢说的‘梦’,而此时此刻,她正是入了合欢的梦境,成了梦境之中的看客。

“欢儿……”赵瑾的声音,低沉而温柔,褪去桀骜与矜贵,自黑暗的深渊,缓缓传来。

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莫长安眉心一动,便随之上前。

眼前渐渐清晰明朗起来,偌大的寝宫,清雅素丽,贵气而淡然,除却长生殿外,赵国皇城,再无第二个此般去处。

“欢儿,你的病,孤王一定会治好。”赵瑾坐在床沿,黑眸深深的望着榻上浮弱的女子,有忧色布满瞳孔。

“王上不必勉强,”榻上,合欢疲倦的弯了弯眉眼,低低道:“生死有命……”

“孤王不许你这样说,”赵瑾打断她的话,急急道:“孤王已然下了诏,只待能人异士前来皇宫!”

下诏?

莫长安微微愣住,赵瑾下诏的时间,大抵还在许久之前,而若是那般,此时梦境之中,便是她和夜白还未抵达赵国的前夕。

所以,合欢的梦,是从她缠绵病榻开始?

……

……

赵瑾下的诏令很快便颁布下去,整整半个月,各方人士陆续进宫。不论是江湖道士,还是医仙、医鬼,一个个皆是自信满满的入了宫,灰头土脸的被遣散出去。

为此,赵瑾大发雷霆,在第数不清个揭皇榜的人无法医治之后,他毅然决然便再次草拟了皇榜,附上威胁的令旨。

于是,原本人人都想挤破脑袋进入的皇宫,顿时让人望而却步,不敢张狂放肆。

在那之后,皇榜几次更迭,再未曾有人前来。

直到那一日,日头正盛,有男子容色绝然,气质姣姣清冽,自人群中缓步而过,在众人尚且没有回过神之际,便揭下了皇榜。

白衣如雪,眉眼似墨,那双琥珀色的看不出丝毫情绪,只淡漠依旧,一如谪仙临世。

“师叔?”莫长安凝眸,不知为何,瞧着这梦境之中的夜白,无端的竟是有了几分陌生。

合欢梦境之中的,皆是镜花所幻化的预示,也就是说,她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已然发生过的,亦或者即将发生的事情。

而揭皇榜一举,距现实世界已是过去的事情……可越是看下去,莫长安便越是有些诧异的紧。

夜白揭下皇榜,只身入宫,毫不意外的见了赵瑾,遇了姜衍。他用术法折服那个桀骜的帝王,在那之后便开始了为合欢诊治的一切。

梦境里,合欢没有质疑夜白的能力,她就像是寻常的病人一般,不抗拒、不排斥,很是配合的用药歇息。

一直到殷墨初的出现,事情发展几乎和相识没有太大出入,唯独莫测的,大抵便是莫长安自己。

不为其他,只因在合欢的预知梦中,没有她……没有她莫长安这个人。

从头到尾,她都没有出现过,就像是不曾存在一样,不论殷墨初还是夜白,谁也没有提起过她。

心中疑惑地紧,莫长安却还是耐着性子,继续观望下去。

因着合欢的配合,夜白很快便找到了病根——双魄蛊。

只是,即便夜白很早便发现双魄蛊,次日的时候,合欢便再度陷入病危。这如此相似的一幕,即便没有她,也一如既往的进行着。

赵瑾依旧慌忙焦心,火急火燎的让人请了夜白,一心巴望着能够将合欢‘救回’。可那双魄蛊就像是致命的鸠毒一样,合欢还是成了江临烟,江临烟还是入了合欢的身体,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赵国王后。

一直随着事态的发展看到这里,莫长安心中的疑惑愈发便沉了几分。她紧紧望着梦境中的一切,眸子渐渐有浓烈的暗色涌现。

梦中,夜白一如现实那般,他用灵虫寻回了合欢的三魂一魄,装入江临烟的体内。当合欢再次在荒郊野外醒来的那一瞬间,莫长安忽然明白过来,为何她会如此平静从容,仿佛早已历经过这一切。

可接下来呢?她想,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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