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画皮师并没有料到莫长安会说这种话,或者说,他没有想到,她会这般态度截然。但凡是个寻常的姑娘,也该眸子含怯,深觉惶恐。
阳光下,他眉眼如画,只站在原处,静静打量着莫长安,感伤怀念的辗转便神色敛了几分:“莫姑娘的确有些不同,只是不知这般不同是莫姑娘刻意为之,还是心之所愿?”
“不是刻意为之,也不是心之所愿。”莫长安摇头,嗤笑道:“我只是没有得选择罢了。”
同情归同情,她也不是那等子入了佛门甘愿入地狱的人,怎么也不可能牺牲自己,成全别人。尤其这别人还是她全然不知,连见着真面目也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
说着,她又道:“若是有的选择,我倒是想先美餐一顿,而后安安稳稳的等着死亡的降临。”
一边说,她一边叹了口气,模样颇为可怜,丝毫不像是前一秒还言笑从容的冷静女子。
要不是画皮师心性镇定,恐怕要被她这般轻巧的样子,带偏了路子。
“莫姑娘是饿了?”他看着她,问道:“若是饿了,便在此候着,等着时间差不多了,自是有人送来饭食。”
不管她怎么个有鬼法,他依旧不为所动。不会饿着她,也不会就依着她所言,立即让人送来饭食。
“可以可以。”莫长安摆手,表示有事好商量:“不过我能弱弱提个要求?”
“是何?”画皮师问。
莫长安砸吧着嘴,笑眯眯道:“我想再吃几次烧鸡,最好是烤的金黄,外酥里嫩,肥瘦合宜的那种,嗯……您看呢?”
她这商量的口吻,全然如与故交之间的嬉笑,半点没有被‘劫持’和囚禁的自觉,看的那画皮师忍不住蹙了蹙眉梢,心中满满皆是诡异。
她是当真不知自己将死,还是装疯卖傻?
“不行么?”莫长安逡巡了一圈周围,下意识嘟囔道:“我瞅着你也不是很穷啊,怎么连烧鸡也吃不上?再不行……我自掏腰包总行了?”
临死之前,她还是抠门的厉害,摇着头摸了摸自己的荷包,小心翼翼的从里头取出一两银子,不甚乐意的递到画皮师的面前。
“喏,拿去罢。”莫长安唉声叹气道。
画皮师:“……”
莫长安:“不够?这一两银子好歹也是能买上一只烧鸡的啊!”
她也自己买过,怎么会不知道其中价钱?一两银子不仅可以捎带一只烧鸡,还可再加上一壶普通的女儿红。
“两个,够了吧?”莫长安不乐意的又掏出一块碎银子,不满道:“二两银子,可要捎带一壶女儿红啊。”
画皮师:“……”
“还不够?”莫长安一把收回两块碎银,神色很是恼火道:“坑人的玩意儿!那我不吃了,不吃了!”
“烧鸡有,不必银子。”也不知是觉得莫长安庸俗还是实在无可奈何,就见画皮师凝眉,继续道:“莫姑娘不想问问,我何时下手?”
何时下手做什么?自然是下手夺她性命。这才是他们之间的正经话题,毕竟他好歹也是杀了许多人的,没有谁在临死之前,还这般对吃食……讲究至极。
“呃……那你何时杀我?”莫长安点了点头,一本正经:“过两日?还是就今夜?”
这张满是笑意的脸容,即便谈及生杀的时候,也是无辜而天真,看的画皮师不由眉梢拧的更紧了起来。
“罢了。”他叹了口气,凤眸微微看了眼天上高高悬着的骄阳,下意识眯了眯眸子:“莫姑娘可是会骑马?”
“嗯?骑马?”莫长安挑眉:“会,怎么着,是要来比划一下?”
“嗯,比划。”他点头,笑意又浮现了起来,只是略显落寞。
……
……
车水马龙的都城建康之中,热闹非凡。
夜白兀自一人来到了太子府门前,神色冷漠依旧。
铜狮门扣忽的一动,仿若被人击响了一般,发出沉沉的声音,惊动了守门之人。
“谁啊?”有小厮深蓝布衣,开门探头:“你是谁?”
他静静打量着来者,望着那张平凡而清贵的面容,心下不由生了几分尊敬之意。
作为太子府的下人,他惯常便是见着达官贵人前来,故而这等子眼力见也是不乏。
在贵客面前,万不可造次。
夜白没有回答,而是下意识眯了眯眸子,语气生硬:“燕黎何在?”
燕黎,燕国的太子殿下,整个燕黎无人不畏,无人不惧的青年,据说一年前,那个绝世倾城的太子妃跳下城楼,燕黎便至此消沉了起来,无论朝堂还是政事,他都开始渐渐疏远了去,直至如今,几乎销声匿迹。
有人说,太子妃的死对燕黎打击太大,燕黎太过伤怀,整日里烂醉如泥,堕入温柔乡中,再没有出过太子府一步。
当然,也有人说,燕黎伤怀不假,但他却是没有再寻其他女子相陪,只兀自独居幽静,谁也拜访不得。
至于谁的话是真,谁的话是假,没有人说得清,道的明。
“大胆!”小厮叱责一声,道:“太子名讳岂是尔等闲杂人等可以随意唤得?”
在他看来,再大的官儿也大不过太子燕黎,故而这名讳一说,最是禁忌。
“让开!”夜白不与小厮多作辩驳,只脑海中想起小姑娘笑颜乱人的模样,眉梢不由皱的更是紧了几分。
他大踏步上前,一副就要闯入屋内的模样,看的小厮一愣一愣,显然没有料到这人会如此大胆。
心下一恼,小厮便顿时大喊:“来人,有人擅闯太子府,快去把大总管找来!”
随着他的出声,一时间十几二十个带刀侍卫冲撞上前,一个个拔刀相向,刀尖对着夜白,泛着冷厉的光芒。
“呵!”夜白面无表情,秀挺的鼻尖发出一声轻嗤,他袖摆微微拂起,顿时一阵风划过,二十个带刀侍卫瞪大眼睛,刹那间竟是发现自己无法动弹。
“你……你是什么人!”那小厮明显也觉察到此番的严重性,他吓得咽了口唾沫,寻思着如何才能逃脱。
夜白抬眼,冷冷吩咐:“带路。”
这话,自是对着小厮来说,那高高在上的命令,就像是帝王一般,听得小厮下意识便弓起背,打算为其引路。
等到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的动作已然起了,连带着步子也是走了两三步,如此再停下,未免有些让人不安?
就在他迟疑的这会儿,夜白那头却是再次出声:“最后给你一个机会。”
清冽的嗓音,夹杂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听得小厮心头一颤,再不敢迟疑便引着夜白朝着燕黎住所的方向而去。
走到一半的时候,太子府的大总管终于抵达,可小厮还来不及求救,那大总管便就那样定定然站在原处,除了眼睛还能惊恐的眨两下外,整个人与先前的侍卫一样,难以动弹。
小厮见此,心中更是害怕,故而他不敢欺瞒夜白,很快便将他带到了太子燕黎所在的别院。
燕黎的住所,一直是太子府最中心的位置,那处楼阁很高,周边种着洛阳牡丹,娇艳盛放。
只是,与夜白想象中不太一样,这一簇又一簇的洛阳牡丹被人打理的很是精细,几乎每一株都是枝叶平整,宛若昨日方修剪过。
看了眼小厮惶恐不安的面容,夜白如画的眉眼冷峻异常:“这牡丹,是谁照料的?”
他嗓音很淡,也很是清透,就像是山间冻了多年的冰泉,乍暖还寒,依旧冷入心肺。
“啊?”小厮明显一怔,不明所以:“这……这是太子殿下亲自照料。”
他小心翼翼的回了一句,顺势拿着一双小眼睛瞅了眼夜白,深觉这人怪异非常。
“敲门。”夜白也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他的视线,琥珀色眸中微微凉邪:“把燕黎唤出来。”
燕黎住着的楼阁,大约有七八层,据说最初的时候只是普通三层高台,后来因着当年太子妃想要夜观星象的缘故,燕黎才令着无数工匠日夜兼程,足足一月才盖了上去。
为此,当时建康的百姓皆是众说纷纭,有人觉得燕黎这般恩宠令人艳羡,也有人抱着斥责的态度,说这完全是沿着前朝灭亡的路子一步步而去,为了红颜而沦落了江山。
但不管如何,这座楼阁到底是存了下来,即便太子妃死后,还是完好无损的保留着。
“这……这恐怕于礼不合……”小厮心下畏惧,不仅是害怕夜白,更是害怕自家太子。
夜白冷冷看了眼小厮,也没有再要他开门,只是一言不发,挥着袖摆击碎了屋子里的门栓。
一阵强劲的风吹过,雕花木门咯吱作响,还未等小厮回过神来,那门忽然‘砰咚’一声,犹如鬼魅一般全然敞开。
“你可以退下了。”夜白不去看那小厮,只目视前方,语气很淡。
小厮如临大赦,深吸一口气,便很快行了个礼离开了。
而那头,夜白正迈了步子踏入阁楼之内,他一路走去,直到入了最顶层才见着一个身影坐于围栏之前,低头扶手,身影从容。
“燕黎。”夜白淡淡望着他,神色间看不出丝毫情绪。
“你是谁?”被唤着名字的名字抬眼,一双凤眸很是冷静依旧:“修仙人?”
他兀自猜测着,侧眸看向夜白。
夜白面无表情,问道:“听说底下的洛阳牡丹,是你亲自修剪的?”
“不错。”燕黎点头,显然不明他为何问起这件事,只道:“她生前很是欢喜花草,尤其这牡丹……”
“太子妃?”夜白沉吟,似乎思索道:“那个胡姬?”
话音一落,他的视线便若有若无的落在燕黎的脸上,神色看不出异样。
“嗯。”燕黎点头,凝眉望了眼外头:“可惜,她生前洛阳牡丹正是匮乏,等到终于万里迁来建康的时候,她已经不在了。”
燕黎的容貌,算是邪魅而温柔,比起姜衍多了几分贵气和刚毅,他侧着面容,看了眼外头阴沉沉的天,神色多了几分忧郁。
大约是触景伤情,燕黎旁若无人一般,絮絮叨叨的说着:“她死的时候,正是大雨磅礴前夕,她分明喜欢春日的和煦,却死在了雨中泥泞……她大概是很恨我的。”
“我不是来听你的故事。”夜白盯着燕黎,语气凉薄:“莫长安在哪里?”
冷冷沉沉的一句话坠落,却像是惊不起一丝海浪那般,静默一片。也不知过了多久,燕黎才回过神看他,淡淡道:“你说什么长安?”
他一脸不明所以,丝毫不像是伪装,要说真心实意,也全然不甚为过。
夜白冷冷一扯唇,琥珀色眸底掀起一丝杀伐:“雕虫小技,也敢在我面前搬弄?”
随着话音落下,夜白毫无设防的便倾身上前,在燕黎还未回过神之际,他徒然手下用力一撕,顿时一张人皮面具从燕黎的脸上滑落在地。
那张秀美而忧郁的皮囊,终于在这一刻,染上尘埃,不复艳丽。
“燕黎和莫长安在哪?”夜白眉眼料峭,冷入骨髓。
他语气很沉,一如既往的淡漠,可不知为何,今日却显得格外阴冷和急迫,几乎连他自己也察觉不到。
对面被撕毁容貌的燕黎……或者说,伪装成燕黎的那个人,此时正是愣愣站着,一如没有魂体的死尸一般,没有惊讶,没有害怕,更是连一丝惶恐不安也是没有。
他顶着一张没有五官的肉色面容,身姿挺俊依旧,但却不再忧郁寡淡,令人同情。
“什么莫长安?”那失去了脸容的男子,摇头不解:“我就是燕黎……”
夜白神色一凛,没有回答。
他深知眼前这个无脸男并非俗世凡人……或者说,他只不过是没有意识的一具骨架肉体罢了,所有的精气神与思想都是燕黎注入。
而燕黎……这个燕国的太子殿下,果然就是传闻中偃师城里头剥人皮囊的画皮师!
他用一具无意识的肉身,伪装成是他自己,只要注入他对太子妃的怀念,旁人定然怀疑不到。且建康离偃师极为遥远,有这无脸的肉身守着,谁也不会觉察到,真正的燕黎早已离开建康,去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地儿屠戮斩杀。
这一点,从他方才刻意唤太子妃胡姬二字,便可知悉。
真正的燕黎爱极了那个女子,如何会让人在她死后还唤着胡姬的称呼?可堪堪他提及的时候,‘燕黎’却是点了点头,丝毫不觉有什么奇怪。
“我就是燕黎,你在说什么?”那头,无脸人明显还没意识到自己的面皮被撕了去,只喃喃重复着试图澄清什么。
没有意识的人,终归只不过是多余的肉身罢了,燕黎给了他什么想法,他就只能是什么模样。
这一点,其实有些可悲。
夜白没有多说什么,只掌心一挥,有冷光划过,顿时将那无脸的男子劈开,身首异处,兀自两半。
诡异的是,这男子的确消了声音,却半点血也没有洒出,他就像是空有肉体,没有血脉那般,一截两半,宛若布偶,连该有的血腥画面,也全然不见。
他与燕黎也算有气息相连,只要毁去他,燕黎只是可以察觉。
想到这里,夜白神色淡淡,他自袖中掏出一根系着铜铃的红色马鞭,面无表情的将其放置在桌前,而后他空手幻化出纸笔,挥然而就,顷刻间那原本还空荡荡的白纸上,落下了墨渍渲染的寥寥几个字。
城主府,莫长安。
仅仅六个字,龙飞凤舞,却端是霸气凌然。
落下这张字条与马鞭之后,夜白便转身,一瞬间消失在了太子府。
……
……
不知名的幽静竹林之中,莫长安方与画皮师……或者说是燕黎策马一场,正兀自坐在桌前,酣畅淋漓的喝着小酒,啃着鸡腿儿。
燕黎在一盏茶之前,收到了下人的消息,也不知是什么事情,便神色匆匆的离开了此地。
于是,莫长安只好一个人优哉游哉的沐浴了一番,换上燕黎潜人送来的衣裳,怡然自若,全然没有被囚禁的自觉,便开始独自享用大餐。
许是太过怀念那女子的缘故,燕黎送来的是一件大红色的霓裳,就像是凡人女子出嫁要着的嫁衣一般,很是明媚动人。
莫长安其实一早就知道,画皮师是燕黎,这个燕国的太子殿下。她昨日用幻术与九师兄通了个气,正巧九师兄家住建康,他家中小护卫去打听了一番,连夜书信与她,她才有一丝确定,这画皮师不是他人,正是燕黎。
燕黎早年,其实有过一个师父,人都说太子太傅的头衔很是风光,但奈何他师父却是个不慕名利之辈。
没有人知道燕黎的师父究竟是谁,出自何处,大多数百姓皆是以为,既是太子太傅一般的存在,自是要教一些为君之道,才好让燕黎今后顺利登基,
但她九师兄族中世代为燕国武将,无意中得知,燕黎的师父其实是个一百多岁的修仙之人,那修仙人整日里躲在屋中捯饬花草,只两年多前,燕黎独自一人潜入燕国周边最为强盛的一个乌桓族,据说那时并没有人知道他就是燕国太子。他在乌桓族中,赞转呆了将近一年,直至最后,乌桓族被攻破,从此燕国一统。
这个事情,莫长安从前不知,毕竟如此也是国中要闻,不是寻常人能够悉知,但听到之后,莫长安顿时便明白过来。
太子燕黎早年便大出风头,乌桓族再怎么也不可能不识得,再者说,乌桓族素来以术法显着为名,否则也不可能成为众多族落中最难攻克的一个。
故此,燕黎唯独能够做的,便是……画皮。
他只要戴上一张画皮师所造就的皮囊,普通仙术的人根本无法辨别,故此要做一个潜入乌桓族的暗探,其实易如反掌。
燕黎的师父时常摆弄花草,以此便可与通常修道的画皮师挂钩,毕竟只有入了魔的画皮师才会用真的人皮造就,惹得孽障缠身。
想到这里,莫长安忍不住叹了口气,她寻思着,燕黎此人也算是名动一时的出彩人物,当年她还在子规门时,就时常听九师兄提及太子燕黎。
在九师兄的口中,她觉得燕黎是个龙章凤姿,不亚于夜白的俊美男子,而如今一看,燕黎的容貌的确不输夜白,气度也堪称她见过的最是雍容。
论说算计与城府,燕黎不输旁人,论说狠辣与杀伐,燕黎也当得为君之言。
可偏生,命中注定该是野心勃勃,征战四海的男子,却是沦落到了现下的地步。
江山和美人,他最终还是选择了美人,在那女子从城楼下坠下的那一刻,他就入了魔,至死方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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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作为一个被劫持的人质,我们要有起码对吃的骄傲。
燕黎(微笑):你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将死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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