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芝在明镜台,等了一日又一日,直到七日过去,忘尘还是没有消息。这一刻,她终归动了下山的念头,只一心想着他平安无事便好。
于是,在第八日的时候,昙芝化作人形下了山,她寻着精怪的指引,一路直奔燕国的都城建康。
她牟足了劲儿,在那日午后抵达建康。
忘尘家是建康有名的尉迟府,故而她轻而易举便到了尉迟府中,乔装入内,看见了忘尘的母亲尉迟夫人。
只是,尉迟夫人瞧着并不像是染了顽疾的模样,她穿着素雅而高贵,即便四五十岁,也依旧瞧着风韵犹存。仔细看她的眉宇间倒是与忘尘有六七分的肖像。凡人皆是说,儿像母、女像父,大约便是这么个道理。
“夫人,天家那头来了指令。”彼时,有管事躬身踏入门槛,低低禀报道:“蒹葭公主已然在准备婚事,陛下的意思是今日让公子进一趟皇宫。”
燕国曾经的第一美人,燕蒹葭。听闻她生的如花似玉,眉眼如画,一直以来都是燕国国君捧在掌心的至宝。她的生母是来自吴国的长公主,曾经一度以掌中可起舞为名,惊艳世俗一辈。
听人说,燕蒹葭十二三岁时,燕国国君便有意将其许配给尉迟府的公子,只是尉迟府身份尊贵的嫡子有三,却是个个与之无缘。
尉迟府的长公子,忘尘的嫡亲兄长,为人沉稳不错,但他年过而立,身边早已妻妾成群,自是不能与陛下盛宠的公主般配。
尉迟府的二公子,是个十足十的纨绔,他生的很是阴柔,时常有断袖之闻传出,虽说燕国国君兀自断袖,却是不能接受驸马是个断袖。故此,二公子也算是作罢了。
尉迟府的三公子,不是旁人,正是早年出家的忘尘。只是,既是出家之人,自是不得踏足红尘世俗,因而,早年的时候,燕国国君压根儿就没有把这等子心思放在忘尘的身上。
只是如今,莫长安身在物外,倒是也看的通透,燕国国君极为看重忘尘,若是能够令他来做那个驸马,显然是再称心如意不过了。
尉迟夫人闻言,神色寡淡,只手中转动的佛珠一扭,平静道:“你去同公子说罢。”
管事有些迟疑:“可是夫人,公子那边,恐怕……”
“去罢。”尉迟夫人敛眉,挥了挥手:“阿午那头你不必忧心,这事儿是他主动提出的,并非我等强迫。”
分明是亲生儿子,可尉迟夫人一派从容,丝毫没有为人母的模样,淡漠的好似那只是旁人的事情,别家的孩子,与她点滴无关。
“阿午?”莫长安一愣,忽然想起温夫人说,梦中有人总唤着阿妩二字,若是这‘阿妩’并非女子的妩字儿,而是午呢?
那么,这个阿午,是否就是忘尘在入佛前的本名?
小姑娘陷入深思,就见那头夜白睨了眼她,淡淡点拨:“忘尘的俗世名讳:尉迟午。”
这件事,夜白很早就打听了清楚,只是世人皆是唤着忘尘二字,极少有人知道,忘尘的本名其实是尉迟午。
他兄长两个,以此唤作尉迟鳞和尉迟佛,唯独他的名讳甚是起的随意,据说那是当年他出声在午后,他父亲随意取的。毕竟那时清莲盛开,尉迟夫人便立即请了得道高僧为其推算,且还让高僧起了法名,可谓虔诚到了一定境界。
“师叔怎么同我说话了?”莫长安挑眉,本该是夜白不悦,这会儿轮到她失了耐性:“我还以为师叔是这一时半会不打算理睬我呢。”
夜白心下一窒,下意识眯了眯眸子,语气也是不佳:“莫长安,你倒是丝毫没有自觉?”
“什么自觉?”莫长安道:“惹恼师叔的自觉吗?可话说回来,我其实也没有怎么挤兑师叔,不过是说了世事罢了,师叔何必如此动怒?”
她记得清楚,今儿个她不过是寻着惯例,探究一番夜白近些时日的不同寻常,可临到末了,她也没有发现自己哪里得罪夜白。
方才她本还有几分尴尬,可见着夜白一直冷脸相迎,她忽然便有些不悦起来。心中忍不住思忖:许是这两日她待夜白太好,这狗东西实在是有些蹬鼻子上脸,以至于那时她都温言下来,他却还甩袖走人,实在是……枉顾纲常、违背天道、十恶不赦!
夜白眉梢一蹙,本是不想与之辩驳,可一想到小姑娘一副生怕与他有什么的嫌弃模样,他就心中憋得厉害:“你那般退避三舍的模样,难得就值得称赞吗?”
莫长安冷哼一声:“师叔这话奇怪,若是这件事发生在我与……我与姜衍身上,师叔觉得我难不成还要乐呵呵的点着脑袋,当真期待点什么?”
“不行!”夜白眉梢拧的更紧了几分:“莫长安,姜衍害过你,你是忘了?”
“现在不是指姜衍,而是指着普遍情况。”莫长安翻了个白眼,本还气势汹汹,一时间见着夜白这般木讷,她又没了脾气,只忍着嘲笑之意,继续道:“师叔,我的言行不失任何妥当,相反,我知师叔瞧不上我,生怕我玷污了师叔,才如此言行,师叔竟是还将罪责怪在我的身上?”
这一连串的发问,听得夜白眼角泪痣微微一动,下一刻,就见他低眉,不去看她:“我倒是没有怪罪你。”
他云淡风轻说着,就像那股子不悦的情绪皆是她的臆测一般,从容的转了脸色,直直让莫长安深觉叹为观止。
莫长安咬牙,恶狠狠道:“师叔那般冷着脸,仿佛要冻死人的模样,怎么看都是责怪。”
“我素来不是都冷着脸惯了吗?”夜白一本正经,琥珀色眸底波澜不惊:“莫长安,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是忍者……心动。”
言下之意就是,他并没有不悦,更没有责怪,一切只是她自己的臆测,与他没有半点儿关系。
如此义正言辞的一番话,听得莫长安嘴角一抽:“师叔,你这……什么时候变得脸皮如此厚实了?”
她记得夜白早些时候,并不是如此,好歹那时他脸皮子薄,她才有法子一次又一次气到他内伤。
可如今,夜白已然有了几分‘修为’,反而她还不适应的很。心下长长叹息一声,莫长安觉得自己恐怕道行浅了,又是要历练的时候……
就在莫长安和夜白两人相互较量之际,那头昙芝已然随着管事的脚步,一路朝着尉迟府的内院而去。
长长的走廊,蜿蜒盘旋,这与她在明镜台见着的不同,尉迟府显然更是气派森严。
若是放在寻常,她或许还会细细打量,可如今,她的脸色早已白透,连唇角也微微颤抖。
她知道,忘尘的俗名唤作尉迟午,平日里她除了唤着他小和尚,便是偶尔的的阿午,故而在尉迟夫人开口提及婚事的那一瞬间,她心中一时五味杂陈,骇然而不知何所为。
可她终究还是见着忘尘了,那几日不见的少年,依旧如芝兰玉树那般,若非着装和头发全无的问题,他当是个名流世家的贵气公子。
早在许久之前,她就知道,这个日日陪在她身边的小和尚,是个俊俏的儿郎。可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个俊俏的小和尚啊,竟是会娶一个世俗的女子。
管事见着忘尘侧着身子,望向湖心的清莲恍惚发愣,不由出声提醒道:“公子,陛下来了旨令,说是要让您进宫一趟。”
“知道了。”忘尘淡淡回了一句,也没有动作,便就这么从容回答。
他不问何时,也不问何事,就像是一切悉知在怀那般,没有半点动容。
“那公子切莫忘了。”对于忘尘的回答,管事显然有些诧异,但他作为下人,唯独能够做的就是提醒一二,再没有旁的能力。
说着,他躬身颔首,正打算离开之际,就见自己身后的婢女愣愣不动弹,他忍不住使了个眼色,示意其回神离开。
可奈何,那婢女就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般,毫无动静。
“愣着做什么?”管事眉头一蹙,正打算斥责之际,就见那婢女忽然抬头,视线直直落在忘尘的脸上。
“小和尚,你不是说五六日便会回去?”那‘婢女’一张秀致的脸容,虽称不上美艳入骨,但绝对清雅而不俗。
那一声‘小和尚’,就像是咒术一样,将忘尘整个人定格在了一处,他难以置信的抬头,就见面前女子娇俏依旧,但眸中却沉如大海,让人望不着边际。
“你们都先下去。”他对着管事和一众下人挥了挥手,双眸却紧紧盯着昙芝。
管事一怔,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是,公子。”
不多时,一众下人便皆是离去,只剩下亭台之中,昙芝与忘尘两人罢了。
昙芝直视着他的眸子,攒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盈盈问道:“小和尚,你不打算回答我的话吗?”
在看见他眸子一闪而过的无奈之时,昙芝心中便愈发有了几分不好的预感,她了解他,一如他了解她一般,十年朝夕,并不是徒长年岁罢了。
“阿旦,我对不住你。”他垂下眸子,那声‘对不住’,不知是因为他没有按照约定回去,还是旁的什么理由,可却沉重而低迷,压得昙芝几乎喘不过气来。
可她忘了,她不是人,即便不喘气,她也依旧能活得很好。
“对不住什么?”昙芝望着他,眼眶通红:“是对不住我的欢喜,还是对不住我们之间的情谊?”
这一刻,所有隐瞒的心悦,再无法避而不谈,她知道,今日她不说,便一辈子也没有机会。
而凡人的一辈子,却是又如此短暂,以至于她生怕一转眼回过神去,那个幼年时还呆愣愣的小和尚,便再也无法听到。
“阿旦,我与你……终究没有可能。”他依旧是那个俊秀而清冷卓绝的小和尚,可眸底再没有一丁点儿光芒,灰暗的宛若一潭死水。
“是你们燕国的国君逼迫?”她就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那般,只兀自问:“是你府上父母逼迫?还是……”
忘尘打断她的话,只低眉回道:“我见过蒹葭公主,她是个不错的人,也是能与我相伴一生的女子。”
“为什么?你明明不欢喜她,为什么还要娶她?”她望着他,强忍着一丝倔强:“你是个和尚,没有七情六欲,不能……不能如此!”
“可阿旦,你是妖,我是人。”他道:“人妖殊途,我们走不到最后。”
“你以为我想吗?你以为我就愿意当个妖怪吗?”她声嘶力竭的问:“我啊,在心悦你的那一刻开始,便时时都盼着,有没有可能一觉醒来,我其实不是莲花精,只是个寻常的姑娘!”
她日日望着,望着她也能有生老病死,望着她也能以凡人女子的身份告诉他:阿午,别做什么和尚了,做我的夫君,可好?
这十年里,她没有一日不这样肖想着,没有一日不觉自己投错了胎,可终归到了现在,她连与他白头偕老的资格……也没有。
“阿旦,你可知什么是欢喜?什么又是心悦?”他忽然语气一陡,话里话外皆是伤人:“你不是人,没有心。”
因为不是人,只是莲花精,所以她注定不知爱为何物。
多么伤人的话啊,就像是骨刺一般,深深扎入她的喉头,噎的她一句话说不出来。
好半晌,她才忽然笑了起来:“我没有心?不懂欢喜?小和尚,那你有心,你来告诉我,什么是心悦,什么又是情爱?”
她的质问,就像是利刃,刀刀要命,可最要命的,是他此时不得不狠下心来,强装镇定。
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吭声,就这般静默无言。
“我讨厌和尚,你知道吗?”她眸底恍惚,黯淡而无光:“可你是和尚,我却不讨厌,这就是欢喜……这就是心悦之!”
她是妖,可妖难道就真的不懂情爱吗?她这一辈子,须臾千年,只对一个人动了情,如何能不知,个中滋味?
“阿旦,你我……终究没有可能,我对你无喜无悲。”他敛眉,平静道。
“那这十年来的一切,又算什么?”她从怀中掏出一堆细小的物什摆在他的面前,不论是发簪还是步摇都那么的崭新如故:“你告诉我,你送我这些时,又是何意?”
忘尘漠然:“故交之宜,如我送门中师兄弟的一般,皆是没有二心。”
他说的如此决绝,就像一切皆是她的误会那般,将她隐晦的自尊心踩在脚下碾压,一时间心口有颤栗的疼意,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好!好一个没有二心啊!”她荒唐的笑了起来,忽然发狠起来,将所有的东西投掷到了湖中,溅起水花阵阵:“忘尘,愿你福寿安康,一世如意!”
她决绝的转身,只顷刻功夫,便消失了去,只留下忘尘一人,怔怔的望着湖中涟漪碧波,眉心仿若打了个一个结。
莫长安望着这样的两人,如此不欢而散,心中不由纳闷,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忘尘并非不够欢喜昙芝,毕竟在这十年里,他待她当是极为宠溺,便是故交之说,也未免太过夸张。
本想着出口询问一二,可一想到方才夜白还气的她牙痒痒的,小姑娘一时间便止了欲望,不出一言。
夜白显然很是了解她,就见他睨了眼她,淡声道:“有什么想问的……问罢。”
见夜白还算乖觉,莫长安扬了扬下巴,不咸不淡问:“师叔知道忘尘的事情?或者关于尉迟府的?”
这般态度,夜白看在心中,但到底也不是傻的,知道她定然对方才的事情还算耿耿于怀,于是他没有计较,只当不与晚辈较真,便点了点头,回道:“知道一些。”
莫长安问:“师叔知道,忘尘……不对,当是尉迟家的嫡三子,他可是当真有与蒹葭公主成亲?”
她最关心的,莫过于忘尘究竟有没有与燕蒹葭成亲,毕竟在她看来,忘尘对于昙芝,其实不会那般冷情,甚至于她总觉得,忘尘如今的怅然,总有股子熟悉之意。
“没有成亲。”夜白低眉:“在那之前,燕蒹葭死了。”
在成亲前的一日,燕蒹葭死在了宫中,有人说是被谋害而亡,也有人说是暴毙,但燕国国君却对此只字不提,且这件事,离如今已然过了六七年之久,许多讯息再难以探听。
“死了?”莫长安一愣,忽然想起,先前在狼窝的时候,有人提起,说是燕国的第一美人儿,原本是燕国公主燕蒹葭,后来出现了单朝夕,这名头才落到她的头上。
可莫长安一直没有探究,这其中缘由,她只是以为,单朝夕也许瞧着更美,但却忽略了期间的点滴。例如梦中的忘尘不过十七八岁,可现实中,忘尘大约也是弱冠之后,如此一推算,期间距离,算是六七年之遥。
可燕蒹葭……为何会死?忘尘又为何心甘情愿的娶燕蒹葭?
莫长安凝眉,想了想,倒是将与夜白的私人恩怨抛之脑后:“师叔,你可是知道,燕蒹葭为何会死?”
她越是看下去,便越是觉得好奇,这股子抓心挠肺的感觉,让她实在迫切想要知道答案。
“六七年前,我不过十三四岁年纪,再怎么也不可能知悉连燕国国君都不想透露的事情。”夜白挑眉,薄唇抿成一条直线:“也许在这梦中,你可以寻得真相。”
夜白的话音才落下,莫长安还来不及回答,就见长廊的拐角处,一道身影缓缓出现。
“阿午,”尉迟夫人手中捻着佛珠,极为雍容的便踱步入内:“听闻方才有客人前来?”
她指的客人,无疑就是昙芝。可不知为何,那双平静的眸子里,却仿若含了一丝洞悉的光晕,在她侧眸而来的瞬间,让莫长安忍不住为之咂舌。
分明她和夜白处在梦中的物外,但尉迟夫人的神色就好像瞧着她和夜白那般,眸底犀利而清明,一眼即可看穿。
忘尘垂眸,不去看她,只淡淡应道:“母亲不是都知道吗?何时开始学会故弄玄虚了?”
这两母子,一言一行,其实不像是亲生之状,比起天街城时的顾连城和顾老夫人不同,那老夫人神色皆是无奈,可眼前的尉迟夫人眸底却是冷淡一片。
“阿午,记住你该做的。”尉迟夫人手中珠子一滚,顿时有戾气倾泄:“那个莲花精,你若是再眷恋,我便率先铲除了她!”
轻飘飘的两句话,杀伐狠辣,听得忘尘神色一顿,袖中藏着的五指紧紧隆起。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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