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长安记得,忘尘为昙芝抓到的那只锦鲤,便是唤作阿池。在忘尘不在的那些时日,皆是锦鲤陪在她的周身,而如今,殷墨初唤着‘忘尘’阿池二字……若是她没有听错、没有猜错,或许眼前的青年,不是温子良、也不是忘尘,而是……明镜台前修炼千年的锦鲤!
“你认得他?”殷墨初讶然出声,难以置信道:“怎么……可能?”
他昨夜并未归来,故而不知,莫长安和夜白入了昙芝的梦,因此这会儿,他委实有些震惊不已,心中兀自对莫长安的悉知有些诧异。
那头,夜白神色寡淡,料峭的眉峰微微蹙起,问:“你是明镜台修炼千年的锦鲤?”
虽说是疑问的口吻,可谁都听得出来,夜白此时心中无比肯定,肯定到哪怕是三七,也看的清明。
“不错,是我。”到了这个节骨眼,他没有再否认,只眸光深邃,落在榻上昙芝的身上,忽明忽暗:“她的确……是睡着了罢?”
这话问的是莫长安,毕竟有些事情,他不愿、也不想让那个姑娘知道。
“睡着了。”莫长安答:“你想说什么……便说罢。”
话音一落,她指尖红光掠过,头也不回便朝着榻上甩去,下一刻就见一道胭脂色的光晕紧紧将昙芝裹在里头,密不透风。
“莫长安,你将那火给收起来罢。”殷墨初瞧着,有些于心不忍,语气倒是依旧轻佻:“否则再过不久,阿池就要变成烤鱼了。”
“就你话多!”三七瞪了眼殷墨初,心里头还是记仇。
“现在,总归可以说说罢?”莫长安道这次难得没有和殷墨初对着干,只寻思着若是真是有烤鱼香味儿冒出来,她恐怕要考虑一番,吃还是不吃。
于是,为了防止这等子需要抉择的情况出现,她很快收回了围绕在那只千年锦鲤周边的冥火,神色幽然。
“你们猜的没有错,我的确是千年锦鲤。”他说:“从来不是什么温子良,也不是忘尘……”
他是兰若寺铜钱湖中的一只修炼三千年的锦鲤——离池。只是,他与昙芝的故事,不是从那时的明镜台开始,而是在忘尘未出世之前的一千年前。
佛前供奉的一切皆是比寻常物外的生灵还具有灵性,故而,他自生时到五百岁时,便修成了人形,那时他未曾有旁的想法,只听着周遭佛音阵阵,心中不知何时便有了一个惦念——有朝一日,他定然要飞升成仙,鲤跃龙门。
他抱着这般心思,如是这般又过了一千年。直至那一年,他整整一千五百岁,九重天的天枢星君下凡路经兰若寺,大约是瞧着他慧根清灵,便许了一诺与他,说是来日九重天上宴会,可以带着他观赏一番。
离池以为,天枢星君不过说说罢了,但七月初旬的那一日,天枢星君果然派了仙童而来,领着他上了一次九重天。
那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的攀越,纵然活了千年,也依旧如百岁的精怪那般,心中欢喜。
他问过天枢星君,可否今后收他为徒,他愿侍奉在他左右,千万年不更改初心。可那时,天枢却给了他一株清莲。
他告诉离池,收徒可以,只是他必须带着这株清莲回兰若寺,待到清莲盛开的那一日,方能随着他到九重天修行。
“那株清莲……是昙芝?”三七听到这里,不由入了神思。
其实谁也没有想到,或者说……谁也不会探究,昙芝于那千千万万株清莲中,为何独独是她成了精,修得人形。
而如今,离池的几句话,却是让她忽然顿悟,有些事情,因果循环,皆是有其始终。
“是阿芝……是她。”离池晃然一笑,眉眼染上几分回忆的光芒。
他至今记得,那一日,他从九重天上而来,亲手将她捧在怀中,最后再亲手将她置在满是清莲盛开的明镜台。
原本莲香濯濯,花开万里的明镜台,在昙芝落下的那一刻,竟是万物归一,再没有莲花盛放。
可这些于他,终归还是欢喜的。他日日都来照看,日日都盼着花开那日,即便池中莲花无数,千篇一律,他还是每每只一眼,便知道,哪一株才是他亲手栽植的那株。
整整三百年过去,她依旧不开花,依旧无声无息,可他却已然离不开她,仿若即便她永世不开,他也永世都随着。
只是,第四百年的时候,骄阳艳艳的某一日,他依旧如往昔那般絮絮叨叨的说着凡间的事情,却是不料,有声音自池塘之中,辗转而来,惊得他手中杯盏几乎落下,整个人也震而起身。
“啊呜!”有哈欠声,娇娇软软,像个小姑娘那般,懒散而憨直:“换个故事罢,你都讲了好几遍蛇的故事啦,没意思,没意思!”
“你竟是……醒了?”他也不知为何,自己那时会用‘醒’字来形容,只是慌乱出声的时候,自己已然脱口而出那一句话。
“醒了,昨儿个就醒了欸。”小姑娘的声音,自池塘中再度传来:“不过,我昨儿个太累了,说不出话来就是了。”
她说着,忽然发出咯咯咯的声音:“可是,你叫什么?我总觉得你每日每日都来呀?”
“阿池。”他有些不好意思,只讷讷的说:“我叫做阿池,你呢?”
“阿芝?阿芝?”她带着一口不纯正的音儿,重复道:“你叫阿芝?”
“是……阿池。”他纠正:“不是阿芝。”
“阿池?”她又咯咯咯笑了起来,像个天真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只道:“阿池,阿池!”
她满心欢喜,一次又一次重复着唤他的名字,这让他心中一时间像是打翻了蜜糖那般,所有的喜怒哀乐,都无以言表。
“那……你唤作什么?”他问,纵然面色依旧,清冽淡然,可独独的那份惊喜,却令他难得有了几分别样的情愫。
“我?”清莲点点,露出尖尖的一角,就像是伏在水下的姑娘,摇了摇头,甚是懵懂:“我不知道……我没有名字呀。”
她说着,又望着他,笑起来:“不是你一直陪着我么?那你该是知道我的名字,对不对?”
他思忖,好半晌,才回道:“昙芝……阿芝,如何?”
寂寂昙花半夜开月下芝兰婀娜来。
“好名字,好名字!”清莲烂漫,水花被她拍的四溅起来,落在他的眉心发梢,可他却没有丝毫不悦之意,只弯唇笑着,眸底璀璨生烟,仿若整个世界,只剩下一个她。
……
……
说到这里的时候,离池神色微微有些恍惚,他直直望着榻上的女子,眉眼一如千年前那般,温柔如初:“阿芝的名字,是我起的,哪怕她后来忘了许多事情,也没有忘记自己的名字。”
她忘了很多事情,忘了他,忘了爱,忘了一切的一切,可独独没有忘记自己的名字,这让他既是欣喜,又是伤情,可终归他没有忘记这些,便足够了。
“阿芝七百岁的时候,修成了人形……”他絮絮叨叨的说着,有时候看着,不像温子良,更不像忘尘,而像个迟暮的老者,眼底满是回忆与缱绻,仿佛岁月远去,心爱的姑娘依旧扎根在他的心中,未曾离去。
正如他所说,昙芝七百岁的时候,从一个只具着神识的莲花精,修炼成了少女婀娜。他永远记得,那日夕阳正好,她自水中娉婷而来,悄无声息的便到了他的身后,一双娇柔的素手,遮住他的眸子。
“阿池,快猜猜我是谁?”娇滴滴的小姑娘低低笑着,她故意端着一腔与自己寻常时候说话的口吻不同的嗓音,笑容明媚。
“阿芝,我知道是你。”他压抑着心中的惊喜,明知道身后小姑娘此时已然幻化了人形,却还是按捺着喜悦,刻意使自己瞧着冷静几分。
“不是我,不是我!”她孩子气的扬唇,道:“再猜,再猜猜。”
“那……是山下的王姑娘?”他心下无奈,却还是依着她,宠溺道:“再不然,便是山上的闭月?”
她一听闻什么王姑娘,什么闭月的,便冷哼一声:“哼,你果然还认得那么些女子,真真是不要脸,不知羞!”
小丫头片子,不过几百岁年纪,个头也小小的,瞧着就像是凡间十二三岁的姑娘那般,气鼓鼓的瞪着眼睛,看也不看他便松了手,‘咻’的一声化成了原型,入了这明镜台一池的水中。
“欸,阿芝。”他转身,见着池边满是溅起的水花,半是宠溺,半是笑意稀松:“你可是恼了?”
“恼什么?我没有恼!”她露出一半的莲叶,赌气道:“你有什么闭月羞花也好,有什么王姑娘、李姑娘也好,等着我过两日修为稳定了,便也自己下山去!”
“你下山做什么?”离池笑着,戏谑问:“莫不是寻那王姑娘的事儿?”
“呸!谁要找王姑娘?我找王公子。李公子不行吗?”她叶边儿一甩,顿时拍起一阵水花,溅在他的衣袍之上,打湿了他的衣襟:“难道就兴得你找凡人姑娘,不兴我找凡人公子?”
“嗯,你不能找。”他叹了口气,道:“那王姑娘今年八十有三,你若是要找什么王公子,恐怕也是八十有三的老者一个。”
纵然她从未下过山,他也与她说过,凡人须臾百年,命数寥寥,不像他们千百年也不老不死,光阴对凡人来说,向来极为残酷。
“那我不管,我便上山,找一找兰若寺的秃头和尚,我就不信那么多的凡人和尚,没有一个不被我所劝服!”她气哼哼的说着,到底年岁尚小,并不知情爱一事,并非‘劝服’二字可以概之。
“劝服什么?”离池道:“劝服他们……欢喜你?”
“对!就是这样!”她立即回道。
“真是个傻姑娘……真傻。”他闻言,忍不住伸手,指尖轻触,顿时摸了摸她的脑袋。
冰冰凉凉的莲瓣,依旧没有要开的趋势,可这些与他来说,早已没了最初的执拗。他甚至有些淡忘,当初是何人与他说:这株清莲开花之日,我便带你回九重天,让你千年修为,也得到飞升。
“呀!”似乎这触碰,让她稍显不自然,就见下一刻,她发出一声惊叫,转瞬间莲瓣消失,只余下一颗漆黑漆黑的小脑袋,露出水面。
“别乱摸,我现在是姑娘家了!不能随意乱摸的!”她羞红着小脸,不知何时已然因心绪所致,变幻成了人形模样,整个小身板都扎在水下,只露出一张红扑扑的小脸儿,小女娇娇,甚是动人。
他从前与她说,等她修成了人形,成为一个小姑娘家了,便不能让旁的男子多加触碰,就如他告诉她男女之间的区别一样,这些……皆是他的告知。
“我素来是这样做的,恐怕一时半会儿改不了。”他笑盈盈问:“若是这般,又该如何是好?”
他说过,只有夫妻之间,才能如此亲密无间,可她不知什么是夫妻,只知晓,心悦之才能成为夫妻。
“那就找你的闭月羞花去!”小姑娘依旧惦记着方才他说的话,气的下意识瞪了眼他,那小模样,实在可人至极。
他笑容愈发温柔了几分,只道:“欸,闭月是兰若寺后山养的一只犬儿,你当真要我摸摸它的脑袋,用以替代你?”
“犬儿?”昙芝一愣,随即灵光一闪,下意识起身,想要握了拳头去打他:“好啊,你竟是拐着弯儿的骂我,你真是……真是坏极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水中翻滚出来,湿哒哒的发梢依旧滴着水珠,一双大大的眸子,骄矜而委屈。
只是,就在那一瞬间,他忍不住避开视线,转而退去自己的衣物,一把盖在她的脑袋上:“欸,阿芝!”
他叹了口气,耳根子红的滴血,就连双颊,也不可遏制的染上几分羞色。
小姑娘不知人世,自水中而来,却忘了给自己幻化一身衣物,如今一丝不挂的,饶是坐怀不乱的君子,也要动摇三分,为之感到几分难为情之意。
“做什么?”小姑娘一愣,倒是不知为何他要避开一步:“为何把你的衣物给我?”
她从未涉及人世,即便在他的言谈之下,知道男女的禁忌,却还是懵懵懂懂,不知人世。
“先把衣服穿上,阿芝。”他依旧不去看她,只低低道:“凡人皆是要穿衣物,如今你幻化了人形,自是不能再如此……光着身子行事。”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已然脸色绯红,不受控制。
“为何要穿?我们……毕竟不是凡人呀。”话虽如此,昙芝却还是老老实实的套上这宽大的衣物、
只是,这衣物她从未穿过,更不懂如何系上。因而捣鼓了好半晌,她还是没有弄清楚究竟如何才能把衣物套得正确。
眼角余光瞥见她马马虎虎遮掩了一番,他才小心翼翼转头去看她,只是这一看,他顿时忍俊不禁,笑了起来:“欸,真是……傻瓜。”
口中说着傻瓜二字,可他眼中却满是宠溺,大约这姑娘再如何‘蠢笨’,在他眼中也是如此讨喜。
“你才傻瓜!”昙芝哼得一声,秀致的鼻尖一皱起,像个穿了大人衣裳的娇小姑娘,怎么看都让人心中不禁升起一股子疼惜之意。
纵然如此,他还是倾身上前,低眉为她整理衣物。莲香真真,她就像是好闻的软糯糖人儿那般,令他怦然心动。
……
……
在那之后,昙芝渐渐懂得人情,渐渐知悉要穿衣物,于是,他带着她下了山,来到了凡间。
凡间热闹,岁月如新,他带着她周游十二国,从吴国的瑰丽到赵国的婀娜,整整十年过去,情爱滋生,谁也不知初初的时候,是谁先动的心。
离池以为,这份心意,其实不必言说,也不必点破,毕竟须臾百年、乃至千年,他们都会一如既往这般相依。
只是,有些事情,来的极为突然。世上有修为高深的僧人,此处捉妖。哪怕他们什么坏事也未曾做过,却还是被盯上了。
据说,那僧人出家之前,也曾是一方名流公子,只是年少时候,家中妻儿被妖物灭了门,吸干了精气,最终落得个家毁人亡的结果。
至此之后,僧人剃度出家,入了寺庙,修习了术法,最终名震四方,但独独在捉妖一事上,执拗到近乎疯狂。
那夜凉风习习,夏蝉幽幽,燕国城中,七夕乞巧,甚是热闹。
昙芝素来喜欢热闹,故而那天夜里,她笑着闹着,便转眼到了夜半时分。
然而,就在回程的路上,他们到底时运不济,遇到了那僧人。
与寻常僧人一样,那僧人瞧着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相反,他瞧着很是温和,仿若得道之人……可正是这样的得道之人,在执起禅杖的一瞬间,顿时化为厉鬼,朝他与昙芝而来。
他修习千年,术法上比昙芝厉害许多,可那僧人亦是不同寻常,就在两人打的不可开交之际,昙芝为了替她挡上致命的一掌,倾身而来。
“直至今日,我还是记得阿芝那时的模样。”回忆渐渐浮上心头,他语气寥寥,有几分失意:“她不顾一切为我,就像那时不顾一切要救下忘尘一样,那个傻姑娘,一直……一直都这样,倾尽所有。”
她爱一人时,便宁死也会护住那人,哪怕自己才是最胆小怯懦,她也在所不惜。所以,那一日,他亲眼见着她为了忘尘如此,一如多年前为了他一样,他心中的嫉妒,疯狂滋生,几乎将他吞没。
“阿芝为了我,差点连最后一口气也没了。”他摇了摇头,谁也不知他在想着什么:“可她不知道,我其实……骗了她。”
她问过他,她从何而来,不止一次的追问过,而他的回答,总归只是不知。他大抵不愿让她知道,最初的最初,他栽植她,只是为了飞升。
直到遇着僧人的前一日,她终于在水中盛开……他动摇过,或许是不是天枢真的会将他带回九重天?如果是的话,他可不可以带上阿芝一起?
“阿池为了昙芝,舍去修为,用了禁忌之术,与僧人决战。”殷墨初接着离池的话,说道:“他最终杀了僧人,带着昙芝回到了兰若寺。”
杀一个凡人,其实意味着,他这一生,再不得飞升,也意味着,从前千百年的修为,悉数作罢。
所以,他一直都说离池很傻,分明只是望着骗骗那小姑娘,等着她盛开那日,兀自飞升。最终,却为了这个被他骗了的姑娘,舍去一切,哪怕是……性命。
……
……
------题外话------
故事就要到尾声了,你们猜到了吗?至于阿池,其实前边儿是的的确确有提到的哦,在殷墨初刚出现的那几章里~
另外,盗版勿扰,为了成全大家的面子,盗版的评论不作回复哦~再度强调(我不要面子的呀?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