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寿寺。
偏僻的小佛堂内,正对大门的长条桌案上密密麻麻地摆着一众牌位,前方供着各色香烛糕果。
此时此刻,陶沝正面朝其中的西墙站着。
西墙的木架子上也供着好些牌位,衾遥的牌位就列在其中,由下往上数第三排第一个,旁边牌位上的名字写着凌婉如,再旁边是洛欣然,再再旁边是一个空白的无名牌位。
陶沝的右手这会子正停在那个写有凌婉如名字的牌位上,轻轻抚摸。
这是小姨的名字!
自打她那天被送进这万寿寺之后,她每晚都会梦见小姨,而梦中的场景,也全是关于以前她和小姨生活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以前,她从没梦到过这样的场景。
默默地抚着那块质地算不上有多精致的牌位,陶沝脸上的表情也一直维持着淡淡的哀怨——
小姨,你会怪我吗?
怪我那时害你流了产,怪我让你失去了心爱的孩子,怪我间接害死了你……
如果有来世,你还会对我像从前那般好吗?
陶沝无声地在心里暗暗发问,脑子里却突然回想起那位净空大师前日里曾对自己说过的话。
先前连续梦了小姨三天,她终于忍不住跑去向上回见过的那位净空大师请教——
……
“大师,我梦到她了,以前一直都没有梦见过她的……那,这是不是说明她现在活得不好?亦或者,她根本就没有转世投胎,而是沦入了鬼道?”
陶沝问这话时的表情和语气都极其忐忑,但没曾想,净空大师那厢给出的反应却很平常:“敢问居士这些天在白日里可有想过她?”
陶沝愣了愣,然后回答:“天天想,时时想!”
“那居士就多虑了!”闻言,净空大师立刻露出一副“难怪如此”的表情,双手合十回道:“这只不过是常言所谓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
陶沝不信:“可是,我以前也经常想她的,为何却从来都没有梦见过?”顿了顿,见大师并没有立刻答腔,语气也突然变得哀怨起来:“她……真的一点都不怪我吗?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而且还不止一个……那年她怀胎六月有余,却因为救我,导致没了孩子……而现在,又一个人因为我,而失去了肚子里怀了四五个月的孩子,我难道不是佛家杀生里的那个因吗?”
“居士此言差矣!”听陶沝这样一说,净空大师立刻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淡然道:“虽然这世间上罪业最重的无过杀生,但杀生有许多种,行为上的杀生,语言上的杀生,乃至意念上的杀生……而居士现在所说的‘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这种杀生却与这些都有所不同,这种无心之杀虽有杀生之‘行’,但并无杀生之‘心’,罪业往往比较轻,居士只需诚心诵经、念佛便可给他回向……无需如此自责……”
“不!”陶沝闷闷地摇头,“我以前听人家说过,这助人堕胎和流产都是跟人结非常深重的冤仇,因为佛经上讲过,神识前来投胎,是因为他跟你前世有缘!而且只有四种缘才会到你家里来投胎——报恩的、报怨的、讨债的、还债的……可是这样一来,如果他初时是报恩而来的,你堕胎,把他杀了,那么恩就会变成仇,下一次再来时,他就是来报仇的了,而如果他第一次就是报怨而来,你杀了他,那他便更是恨上加恨了……如此反复,后果怎么得了?”
她这话说得净空大师也是明显一怔,随即又再度合手念佛道:“难得居士有此认知!既如此,那居士更不可能会做出故意杀生之举,而如非故意,居士又何为这个杀生之因?”他不紧不慢地辩驳,而后见陶沝脸上的气色并没有因而有所好转,想了想,又继续补充接道:“孩子之所以会在未入人世前便先一步失去,那是因为他和母亲之间的缘分不深,跟居士你是没有任何关系的……更何况,像居士所说的这种情形,从佛法里讲,那孩子多半是来讨债的,因为母亲欠他的债少,所以才会怀孕只几个月便离开了……”
陶沝被他这话说得当场瞪大眼睛,而后开始半信半疑地反问:“大师您说的是真的吗?那两个孩子之所以离开,真的跟我没有任何关系?”语毕,也不等对方点头,又心有不安地再问一句:“可是,我心里总觉得这两件事情就是同一件事情的反复发生,就像大师您上次所说的‘前世因后世果’……如果我今次能救下这一个,那么另一个是不是也能因此获救?”
如果她今世能救下如芸的孩子,那么来世,小姨的那个孩子是不是也能同样被保住?!
她此语一出,净空又再度变得沉默起来。半晌,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居士啊,你为何迟迟放不下执念呢?‘佛语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这世间一切凡事,不过只是过往云烟,所有众生及万法,皆如梦中境、镜中花、水中月,刹那生灭,虚幻不实。居士断不该为此忧扰……”
……
不得不说,净空大师的这一番劝解其实非常诚心且富含哲理,只不过却偏偏被他遇上了陶沝这个难以开解的顽固对象,后者虽然相信他的说辞,但却始终还是无法从根本上对过去释怀。
净空大师无奈,只能告诫陶沝说这个冤仇其实是可以化解的。譬如,为死去的人诵经念佛超度,在一定时期内念够一定数量,且诚心诚意的念,便能跟其结一个善缘。
结果他这样一说,陶沝干脆一口气连立了三个牌位,就是这会儿摆在衾遥旁边的那三个——小姨的牌位,小姨未出生的孩子的牌位,还有今次如芸这个未出生的孩子的牌位。
不过除却衾遥的,其他的牌位想来就算被外人看见了也不用担心她的秘密会泄露。
因为小姨的名字和她未出生的孩子的名字在这个时代里肯定是没人知道的,就算有心人去查也不见得能查出什么所以然来,而空白的牌位就更不能代表什么了。
陶沝的手慢慢地从写有小姨名字的牌位上移至旁边那个牌位,洛是小姨夫的姓,而欣然这个名字是当初她和小姨一起想的,可惜,她们还没能亲口叫这个孩子的名字一声,他便已经不在了……
陶沝叹一口气,收回手,专注地看向最后那个空白的牌位,这是为如芸那个未出生的孩子立的,因为她不知道如芸是否有提前给他取了名,所以就留了白……
正在这时,大门处突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咯吱”声。
“谁?”陶沝本能地开口询问,视线也立刻条件反射地从西墙的牌位处转向大门。
门外没有任何动静。
陶沝犹疑地慢慢走到门边,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往走廊上张望。这时的天已经擦黑了,左右都没有人影,只有呼呼的风声在耳边肆虐。
难道刚才只是风发出的响声?
陶沝狐疑地眨眨眼睛,正要重新关上房门,然而紧接着下一秒,她的动作便当场僵住。因为她闻到空气中似乎飘着一丝淡淡的龙诞香的味道,若有似无。
难道,刚才那声轻响是那个人不小心发出来的?他是来看她的吗?
不,这一定是她的错觉!他怎么可能会来这里看她,就算来了,那也肯定是来嘲笑和挖苦她的,至少,不可能是因为担心她才来的……
……
“桃子,太子哥哥他好像奏请皇阿玛重罚于你呢……”
“……我要你的感谢何用?”
……
巧巧和那个人的话在此刻相继毫无预兆地跳入脑海,陶沝也再度默默地垂下了眼睑——
既然都对她说了那么过分的话,既然一心想要置她于死地,那为何当日还要出手帮她,为何还要帮她擦药,为何还要残忍地让她的心又对他燃起了那么一点点的希望……
巧巧说过,十四阿哥之所以会那样对她,其实是所谓的“爱之深、恨之切”。那么,他对她呢,是不是也是同样的爱之深、恨之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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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在那间佛堂里待了一会儿,大约是戌时左右,陶沝回到了自己的禅房。
小丫鬟芷毓正抱着小银子坐在禅房外的台阶上等她。一见她回来,立刻喜不自禁地迎上前来:“福晋,您终于回来了!您方才去哪里了?奴婢在寺里找了半天都没找到你!”
“噢——我刚才正好去听大师讲佛了!”陶沝本能地胡诌了一个理由向其解释自己的行踪。因为她不想任何人知道那间佛堂的秘密。“出了什么事吗?”
“九爷刚才派人先来传了话,说是他明儿个就能回到京城了!”小丫鬟芷毓一面答话一面把小银子放下,然后又跑回房间里拿出了一个精致的锦盒递到陶沝手里。“对了,福晋,还有这个!这是九爷交代那人拿给福晋的!”
“哦!里面是什么?”陶沝轻轻应了一声,而后接过盒子打开,里面是一串念珠,十八颗凤眼菩提,每颗大约16mm,可以当作手链戴在手上的那种。
陶沝之所以认识这是凤眼菩提珠子完全是因为那位净空大师的脖子上也挂了一串,是一百零八颗的,代表断除一百零八种烦恼。十八颗的意义与一百零八颗是相同的。
“九爷说,这串佛珠是他之前从某位高僧那儿求来的,给福晋戴着,可以保佑福晋的!”芷毓站在旁边一字不漏地转述着那人交代过的话,表情姿势标准得就像是在老师面前背书的小学生。“九爷还说,等他一回京城就会来这儿看福晋的!让福晋一定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