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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海声音不高,似乎字字都在斟酌:“实话不瞒常刺史,小人与江都顾家的家主顾修,算得上熟识……”

“江都顾家啊。”常岁宁不由道:“蒋东家果真不是寻常人,竟能与顾家交好。”

顾家虽比不上崔氏那些身处政权中心的大士族,却也算是江南望族,这样的人家,大多是自认不屑与蒋海这类商贾之流往来的。

由此倒可见,这顾家家主,并非一味古板守旧之人,应是个懂得变通的。

“多年前,一次机缘巧合之下,小人与顾修算是有了份过命的交情在……又因小人好棋,一来二去,便也成了个半路知己。”

蒋海说话间,时刻留意着常岁宁的神态变化,可谓小心翼翼。

他今次来,说是顶着性命之危也不为过……他原本是不欲蹚这趟浑水的,可昨晚顾修顾长善那厮,醉酒后抱着他痛哭!

一边哭,一边说什么“而今谁人不知,当下江都真正能做主的便是那位新任刺史,其人年纪虽轻,又为女郎,却有一身敢向天子讨官的莽气……若她肯出面,定能保得下我顾家”;

“而贤弟如今是在那常刺史面前挂了名的,在其面前说几句话想来还是使得的”;

还说什么“我顾家数百年传承,不能就此毁在我顾长善手中,如今能帮为兄的怕是只有贤弟你了……贤弟是为兄在那常岁宁面前唯一的人脉了”;

最后又厚颜无耻地摆出过往之事——“贤弟须知,你我之间那可是救命的恩情啊!”

彼时听得这句话,蒋海大呼荒谬,二人之间虽有救命恩情不假,但那是他救过对方的命!搞清楚,他才是债主!

但二人十数年的交情,却也不是假的。

这些年来,他在生意上遇到困境时,也屡屡得顾修暗中相助,若没有顾家,他便也不能如此顺利地坐上江都第一盐商的宝座。

故而,二人之间除了交情,亦有利益。若果真能保下顾家,于蒋海而言那便再好不过。

而蒋海之所以会求到常岁宁面前,是因顾家如今面临着被打为徐正业同党的局面。

徐正业在江都扎根许久,江都与之勾连者不在少数,这些时日奉旨查办此事的钦差太监,已抓捕了不少徐正业同党,其中大半是当地世家富绅。

而就在这两日,这把火隐隐有烧到顾家的迹象,据说被抓去的人当中,有人“供出”了顾家,是真是假还在查证当中。

也就是当初李献查办洛阳士族时手段太甚,激起了众怒的错误先例摆在先头了,此番负责彻查江南士族的钦差太监才不得不收敛着手下的力道——否则顾家也好,同为江都望族、与顾家有姻亲的虞家也好,此时必然皆已被锁拿入狱了。

“可是,的确有不少人可以作证,当初徐正业在江都之时,顾修曾接受过徐正业的宴请,登过徐正业的门。”常岁宁坐在那里,淡声说道。

蒋海心有计较,所以……这位常刺史看似从始至终不曾过问钦差查办之举,却将一切都熟知于心。

知道的一清二楚,便意味着她在掌控着此事,以往在位的江都刺史不敢说,但这位常刺史必然是最有能力掌控江都一草一木的那一个。

蒋海额头有汗沁出。

他今日,要么是来对了,果真能救下顾长善;要么是当真来错了,他自己也得跟着折进去……可怜他这花了一百万两才买回来的命……!

“是,顾修的确接受过徐正业的宴请……”蒋海端着一张和气生财的白胖大脸,口中斟酌着说道:“彼时徐正业宴请了江都城中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肯去的,要么家中被血洗,要么被孤立驱逐……”

“顾家当时也是为了自保,才不得不去赴宴……但据小人所知,顾家绝不曾与徐正业合谋!若顾家果真是反贼同党,钦差又何故至今未能查到证据呢?”

“请常刺史明查,顾家至多……”蒋海声音低了下来,选了个尽量妥当的用词:“至多是中立自保而已。”

“那便是模棱两可,立场不明了。”常岁宁抬眉:“但蒋东家可知,对待乱臣贼子,从来不存在中立二字。”

蒋海后背一凉,刚要说话时,又听那道清凌凌的声音道:“不过,真要这么论起来,当初蒋东家为了自保,面对徐正业时,倒也曾有过此等模棱两可的‘中立’之举——”

蒋海心中蓦地一惊,慌忙跪了下去,心中叫苦不迭。

听着蒋海惊慌的辩解之言,常岁宁一时未有说话。

此番放眼江都,“中立”的人太多了,能活下来的,自然都“不简单”。

其中大多数人,也的确是为了自保而被迫为之,至于事后清算时,为何有的人不会被追究,而有的人却要被赶尽杀绝……其中的区别只在于政治需要而已。

而今朝廷与天子,只想借机整顿异己,抹杀士族。

圣令被一层层传达下去,这“异己”二字的界限有时便不会那么分明,一场政治动荡引起的屠杀之下,总免不了有人会被误伤。

很显然,在蒋海眼中,顾家一向不涉帝位之争,只想偏居江南,书香传家,若顾家也在这场争斗中消失,那便是实打实的误伤。

而他想替好友避开这场“误伤”。

但眼下……引火烧身的蒋海满脑子里只剩下了五个字——早知不来了!

什么顾长善,顾短善……他也不是非救不可的!

他就是来试试,既然苗头不对,那他还得赶紧滚出去才行!

“今日……今日小人前来,并非是为何人辩解,小人只是将所知言明,至于决断……自然还得由常刺史明鉴!”跪在那里的蒋海,勉强笑着道:“若常刺史觉得小人哪里说的不对,只当小人今日不曾来过便是了!”

“小人就是只不起眼的苍蝇,您若觉得聒噪,便只需挥挥手……这只苍蝇他就吵不着您了!”

他整个人好似油里滚过,滑不溜手,一张笑脸谄媚恭顺。

常岁宁自椅中起身,走了过来。

心中忐忑的蒋海脸上在笑,实则呼吸都停住了。

直到那少女来到他面前,伸手竟将他扶起。

蒋海哪里敢叫她受累,然而他一身肥肉,受惊之下实是松散无力,正要以手撑地起身时,却发觉那少女力气极大,轻而易举便将他捞了起来。

这力气……扛起半扇猪想必不成问题吧?

蒋海还在嗡嗡作响的脑子里冒出这么一句来,一边受宠若惊地道谢:“多谢刺史大人……”

常岁宁:“蒋东家到底不是外人。”

蒋海凝神往下听。

“因此有些话,便也不瞒蒋东家。”常岁宁道:“近日事务缠身,实在焦头烂额,钦差查办江都徐正业余党之事,我并无意插手过问。其次,这些久居江都的望族若悉数被拔除,于我实则也是益事。到底我并不确定他们安分听话与否,没了他们,无疑更便于我整顿治理江都。”

少女语气平和淡然,说出的话却皆是利弊分明的、近乎冷血的理智。

面对此等“推心置腹”之言,蒋海只能应着:“是……”

旋即,却听对方话锋一转:“可蒋东家于江都于我有雪中送炭之情谊,蒋东家既然开口了,这个忙我还是要帮的。”

这一番九曲十八弯的态度,叫蒋海一时不敢贸然表露出惊喜之色。

“只是我亦不想错信他人,给江都留下不明隐患——顾家要如何证明,其待朝廷,待江都,的确无二心呢?”常岁宁问。

蒋海心中一喜,这才敢接过话,从袖中取出一折单子:“顾家亦有助常刺史复建江都之心……此乃顾长善亲手所拟,斗胆请常刺史过目。”

常岁宁接过,展开来看,粗略看罢,却是略显失望地摇头。

蒋海的心再次提了起来。

“金银,田宅……这些我都不要。”常岁宁将单子还给蒋海,道:“顾家若当真想表诚意,便让他们拿两样东西来见我。”

蒋海抱着那折单子,战战兢兢地问:“但请常刺史吩咐……”

……

自刺史府离开后,蒋海便直奔了顾家。

当然,今值多事之秋,他数次来见顾修,走的皆是偏门。

“……你这点东西,人家看不上!”见着顾修,蒋海便将单子甩了过去。

顾修及其两子,再有十来位族人闻言皆色变,顾修的长子忙问:“这是何意?她拒绝了?嫌东西少了?”

这已是他们顾家的大半家底了!

“不是嫌少,是压根儿不要这些!”蒋海一屁股坐进椅中,一边冲侍女招手要茶。

顾修此刻坐不太住,站起身问:“如此,便是还有转机?”

“不要这些”,那便是有别的想要的?

蒋海灌了一盏茶水,才道:“要你们拿两样东西去见……”

顾家人皆正色以待,哪两样?

“书和人!”

顾家人怔住。

蒋海又详细转达:“要你们拿出不曾流传于市的藏书一百册!再拿出族中富有才学声名的子弟至少十人!”

顾家有人变了脸:“一百册藏书……”

他顾家比不得清河崔氏之流,藏书统共五百册余,但若谈起不曾流传出去的孤本,至多也就百册出头,余下是为世代辗转誊抄而来的重本……她怕不是潜入他们家中藏书阁内数过了,就照着这个数儿来要的!

“这分明是趁火打劫,她怎不干脆去抢!”

蒋海无奈掀起眼皮子看了那人一眼:“您当人家不能直接抢的吗?”

“她固然是可以抢!”那名顾家老族人道:“可她抢了就归她吗?还是一样要交给那些钦差,带回京师去!”

但捐书不一样,他们若捐给江都府学,那便等同归她这个江都刺史所有,怎么用,她说了算!

“要么人家怎么要同咱们商量呢。”蒋海懒得同这古板老货掰扯,直接看向好友顾修:“常刺史说了,给你们三日考虑时间,若考虑清楚了,便可自行将那百册书誊抄留用,她只要原本。”

顾修心中稍缓,不是立即要,且还给了他们抄写的时间,便还不算做的太绝。

几名族人还在争执间,顾修刚满十七岁的次子忍不住问起要人之事——竟没人在意这个的吗?

“……于年龄,样貌之上可有要求?”少年旁敲侧击地问。

蒋海:“只要有才学的!”

少年悄悄松口气,还好,若是贪图美色之辈,他作为江都小有名气的美男子,怕是在劫难逃。

“横竖我已将话带到了,你们自己商量吧。”蒋海未再多留,他自己还一大堆破事呢。

但在蒋海看来,此事根本没什么商量的余地,想折在朝廷手里,还是跟这位常刺史买个平安,事关存亡,这还用得着考虑吗?

顾修亲自送他离开,路上,顾修叹气道:“……如此一来,不单是我顾家,就连虞家及余下那些自危的人家,怕是都要被她以这般方式搜刮了。”

“你情我愿的事,这叫做买卖。”

蒋海劝慰道:“长善,你得往好处想,如今这世道,你们这些世家望族,不仅是天子的眼中钉,也是各路乱军的盘中餐,正所谓怀璧其罪……借此时机将你们已经护不住的藏书献出去,便也能断绝一些贼子觊觎,还可换得这位常刺史些许庇护,于长远看,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又行十余步,顾修终是点了头,是他求着蒋海去叩那位常刺史的门,该想到的利弊,自然一早也都反复想过了。

顾修心情复杂间,余光内,却见好友的身影猛地一顿。

顾修看去,立时问:“怎么了,可是哪里还有疏漏之处?”

“不是,我突然想到……”蒋海身形好似定住,后知后觉地道:“她既这般清楚顾家处境,未必不知你我交好……她此前先逼迫我等盐商献上捐银,最先将我架在火上烤,之后又予我好颜色,除了让盐商给其他商户‘做表率’之外,未必不是意在先打通了我这条路,只等着我今日代你找上门去!”

“从江都商户,再到你们这些望族……她一早全都算计好了!”蒋海痛呼间,指着前方道上的槐花树:“瞧见没,咱们就跟那槐树叶子似得,一片片,全叫她给捋得服服帖帖,干干净净……江都城就没一片叶子能从她手心里逃得出去!”

这小女娘,分明才这般年纪,却有这般谋划,成算,定性……且分毫不曾显露出来!

跟她玩心思,一个不留神,裤衩子都要被她给玩没了!

蒋海又叹气,命都被人家捏手心里了,还管什么裤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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