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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琴音,时常出现在她梦中!

殿下从前不爱抚琴,但到了北狄之后,因要以和亲公主身份示人,要守住那个秘密,便再不能触碰刀剑之物——

那北狄汗王及北狄皇室中人,乃至整个北狄上下将领百姓,都并不曾因为殿下是大盛高高在上的长公主,便真正善待殿下——甚至因为他们知晓这位崇月长公主殿下与“先太子殿下”为孪生姐弟,而将昔日在战场上受过的仇恨与屈辱,悉数转移到了长公主殿下身上……

他们看向殿下的眼神,从来都是仇恨冰冷而戏谑的。

殿下曾说,或许,这便是北狄指名要她来和亲的缘故。

这场和亲,从始至终都带有报复折辱之心。

先太子已故,那便报复到他那位据说与他生得一模一样的孪生阿姊身上——

那三年的遭遇,于寻常女子而言尚且如噩梦般煎熬至极,更何况是昔日于沙场之上无所不能无坚不摧的殿下,于殿下而言,那般遭遇定要比在战场上受过最重的伤更要痛上百倍千倍万倍……

可殿下分明早就知晓了北狄的居心与用意,早料到了这一切……殿下为何还敢去,殿下为何还要去,殿下根本不该嫁去北狄的!

殿下并非那些朝臣眼中病弱不能自理的长公主,殿下若有心反抗,他们根本逼迫不了殿下!

玉屑眼中滚出泪水,泪珠混着雨水,眼前重现了诸多旧时画面,她仿佛看到殿下浑身是伤一言不发背对着她在窗前静坐望月,昔日性情洒脱恣意的殿下变得越来越沉默。

后来殿下开始抚琴,那琴音里是将士欲战死沙场而不能,拨动的琴弦之上是欲重归故土之心渐被燃成灰烬随风涅灭……

这琴音,只有殿下奏得出来!

果然是殿下回来了……

玉屑脚步踉跄于竹林中奔走环顾,她心中有惧怕,有退却,却无法拒绝那曾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琴音的指引。

她甚至分不清此时是梦中还是何处。

她跌跌撞撞地来到了竹林尽头的一间木屋前。

那琴声,便是从这木屋内传出的……

竹林里漆黑一片,时有闷雷声滚滚,那木屋里也无半点灯火光亮,但木屋的门大开着——

一身泥水的玉屑再往前走了几步,视线定在木屋之内,神情倏然大震。

屋内有身着白衣的女子抚琴,披发而坐,女子一身白衣与那格外白皙的肤色,似在黑暗中折出了一层淡芒萦绕其身。

她脸上覆着白色面纱,除此外,通身上下再无半点饰物。

那似有千军万马厮杀之感的琴声在其指尖下流泻而出。

雨中的玉屑瞪大了眼睛,张了张嘴,却久久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一时间,她就这么怔怔地站在木屋外,看着那在黑暗中朦胧隐现的女子身影。

直到一曲终了,琴声消止。

那奏琴的女子似抬起了眼睛,看向了她——

“玉屑,你来了。”

那声音平缓沉静,在这雨夜里却显出了诡异的空灵之感。

玉屑面上再无半分血色,她颤颤地上前,跨过那木屋门槛,扑跪了下去。

“……殿下!是婢子,是婢子来了!”

看着那此刻跪伏在地,恐惧而卑微的昔日女使,常岁宁面上无一丝起伏。

显然,她在“假扮”李尚。

从前因需要假扮阿效,她曾特意学了如何改变声音、神态、举止、字迹,这些技巧用得熟了,便也成了一样本领。

她擅模仿他人,而刚巧她又是这世上最熟悉李尚的人,“学起”对方的语气与动作神态,再借着这漆黑喧嚣雨夜做掩饰,乍一看,应能有五六分相似。

剩下的四五分,一半得益于这只有昔年的李尚奏得出来的琴音,一半则是凭着玉屑这混沌不清的神智与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从玉屑此时的反应来看,她这“以假乱真”的计划应是顺利的。

既是顺利,那便可以问话了。

“为何要在茶水中下毒?”

在这个雨夜中,她这似人似鬼似梦中一缕游魂般的存在,问起话来是不必有任何铺垫与修饰的。

跪伏在地不敢抬首的玉屑闻言身形一僵,眼底剧烈翻涌着。

殿下……殿下果然知晓,果然是找她问罪来了!

“我在问你话——”

那平缓到没有一丝起伏的声音再次在上方响起,落在玉屑耳中压迫感尤甚,叫她无法喘息,仿佛心跳都停止了。

“婢子……婢子不知那是毒药!”说起旧事,她声音颤栗激动起伏不定,言辞也是有些混乱的——

“那是,那是他们给婢子的,说是药量轻缓不易被察觉,殿下服下之后半个时辰内才只会逐渐没了力气,绝不会伤及殿下……”

“到那时,婢子便可以与他们一起将殿下救出去了!”

“婢子是为了救殿下离开北狄,绝无害殿下之心!”

“是他们骗了婢子!”

她几乎是哭着道:“婢子自幼追随殿下,怎会害殿下,婢子怎么会……”

“救我离开北狄?”那道平缓的声音问:“既是救我,为何要下药?”

“他们说殿下心性刚直,必不会同意于战前暗下脱逃……想要救殿下,只能先在殿下的茶水中下药,待殿下昏迷后,带着殿下偷偷离开……到时他们安排的人便会来接应的!”

常岁宁听来只觉荒谬可笑。

“何为我不会同意于战前脱逃?我非此战主帅,只为人质而已,若有机会离开,岂有坐以待毙之理?”她的声音里多了一丝极淡的讽刺:“你既追随我多年,在你眼中,我便是此等无脑盲目求死之人吗?”

玉屑不停地摇头:“殿下的帐外多了许多北狄士兵,他们时时刻刻都在盯着殿下,婢子实在担心殿下安危,是婢子……是婢子急糊涂了!”

她再次道:“婢子当真不知那是毒药,信上也只说是为了救殿下而已……是他骗了婢子!”

常岁宁于心底凉笑出声,问:“你口中的他们,是随行官吏吗?”

她和亲北狄,身边自然少不了陪同的大盛官吏。

“……是随行领事宦官吴悉!”玉屑道:“信和药……都是他暗中给婢子的!”

“信——”常岁宁看着她:“何人所写?”

“是……”玉屑的语气里有着哭音与恨意,说出来的答案不在常岁宁意料之内——

“是喻增!”

常岁宁神情微滞。

“那领事宦官吴悉与他素有交情,那信是喻增亲笔所写,婢子认得他的笔迹!”玉屑哭着道:“是他骗了婢子!”

常岁宁有着片刻的沉默。

再开口时,声音仍是平静的:“除了那封亲笔信,还有其它信物吗?”

“那信上还有他的私印!正是殿下赠他的那枚,从前他都是拿那枚私印来与殿下传递消息的!”

雪白宽大的衣袖下,常岁宁微拢起了手指。

阿增行事谨慎,那枚私印按说的确不会落到旁人手中……

“信可还在?”她问。

玉屑摇着头:“婢子不敢留下,看罢便焚烧了,但婢子看得清清楚楚正是他亲笔无疑……”

“你回京后,可曾再见过他?”常岁宁再问:“是否当面与他印证对质过此事?”

这一点很重要,比那封信更关键。

玉屑再次摇头:“殿下出事那日……婢子逃了出去,之后却未等到他信中提到的接应之人,关键时刻救下婢子的竟是殿下安排的人……”

她说到此处,泪水潺潺而落:“那时我便知是他骗了我……那药定也不是为了救殿下,而是为了杀殿下的!”

“是有人不想让殿下活着回大盛!”

“之后的事……婢子有些已记不清了……婢子怕被灭口,怕这个秘密再无见天日之时,从不敢离开长公主府!”

常岁宁:“所以你未曾再见过他——”

玉屑道:“见过,婢子见过一次,他和圣人一同来看过婢子,他在替那位新登基的圣人做事!那是殿下的母后……当着那位圣人的面,他未敢表露出异样!婢子未敢与他单独说话!”

“就是他骗了婢子,就是他!”玉屑语气笃定甚至固执地重复着:“他背叛了殿下!”

“最好是他。”常岁宁看着她,“你与他皆是自幼追随我左右,唯有他先做出了叛主之事,你面对自己这顺水推舟的背叛,才会稍微心安一些,对吗?”

所以才会一遍遍不停重复是喻增骗了她。

玉屑惶然抬头:“不,不是这样的殿下……”

“怎么就不是呢。”常岁宁垂眸看着她,“那信中所谓救我出北狄的说辞是否万无一失,你当真一无所觉吗?”

“自作主张将我‘药昏’,便可救我出北狄,是什么缘故竟叫你生出了如此蠢不可及的想法?”

“相反,你是认定了我不可能活着离开北狄,你自认为跟着我留下,便只有死路一条。”

常岁宁道:“所以,你在赌这一份侥幸,赌输了,横竖是死。赌赢了,说不定当真能换来一线生机——”

玉屑不住地摇着头流泪否认。

然而那道声音还在继续:“或者说,纵然你想过那药是毒药的可能,也还是会照做——毕竟我死了,至少那些看守我左右的北狄士兵会撤去,没了那些牢不可破的看守,你也能多几分趁乱逃脱的可能,怎也好过只能跟在我身边等死,这笔账怎么算都不亏,对吗?”

“殿下……婢子不是这样想的,婢子没有!”玉屑哭着将头重重地叩在地上,身体随哭声起伏着。

有带着雨丝的风灌入屋内,似将那上方的声音吹得更淡了些:“求生于你而言本无错,但背叛就是背叛,你又何必再自欺欺人。”

那自欺欺人四个字落在玉屑耳中,叫她浑身一瞬间变得冰冷,好似血液皆被冻住。

这彻骨的冰冷,叫她不受控制地想起了那时自己的诸多挣扎,与那些不被自己承认正视的念头。

那道白色的身影自琴后缓缓站了起来,似无意再多言任何。

玉屑支撑着直起上半身,怔怔抬头。

昏暗中,又兼泪水模糊了眼睛,她并不看清那面上系着面纱的女子真容,从此处仰视,视线里只有那白衣与墨发。

可纵是如此,她也能无比笃定,那就是她的殿下。

她伸出手去,抓住了那白衣一角,似抓住了那自己血淋淋的心结,疼得她没办法停下流泪——

“殿下,是婢子错了……”她仰着头,终于道:“婢子无一日不在后悔。”

但她不敢承认自己错,不敢承认自己悔,承认这些便等同承认背叛。

若单单只是寻常背叛,做都做了,当年既决心已下,便无甚不可直视面对的,但是,但是……

玉屑眼中涌出悔恨的泪水。

但是,那日殿下喝罢了那盏茶,便将她支开了。

再之后,她听闻殿下斩杀了北狄主帅,自刎身亡。

殿下死了……以那样的方式死了!

她不知所措,思绪还停留在之前的计划里,所以她趁乱逃走,身后追兵将至,濒临绝望之际,她竟等到了殿下安排的人……

殿下尽力为她安排好了一切,殿下早就做好了独自赴死的准备!

那一刻,她得救了。

但同时,她再也无法得到任何救赎了。

她甚至是恍惚的……她都做了什么?

她对那样的殿下做了什么!

殿下的自刎,殿下的相救,这样凛然赴死,顾全家国乾坤之大却又怜惜她这区区草木的殿下,使她的背叛,不再是寻常的背叛。

那是一种,她自己都无法原谅,甚至无法面对的滔天背叛。

她犯下了滔天大罪,这罪行会日日使她活在自我审判之中。

她没办法承受这个认知,所以,她发疯了,那是一种自我崩塌的逃避。

所以,她脑子里只有那句——是他骗了我。

但此刻,那崩塌已久的碎片似一点点被暂时拼了回来,她直面着这一切,她从未这般清醒过。

她紧紧抓着那白色衣角,怔怔地流着泪,声音低而哽咽:“殿下,婢子知错了,您能原谅婢子吗?”

那白衣女子垂眼看她,那双朦胧的眉眼似比她记忆中的殿下还要年少一些,但那就是她的殿下啊。

她在等着殿下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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