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南卿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自顾自上楼,回房间去了。
本该躺在床上睡觉的萧宸玖此刻精神百倍地坐于床上,恰巧与刻意放轻动作推门而入慕南卿四目相对。
“你没睡?”慕南卿好整以暇挑了挑眉。
萧宸玖心虚地移开目光,问道:“可看出什么来了?”
“你指哪方面?”慕南卿反问,拉长声调声明道,“若是此地的问题,倒是有了些眉目,若是客栈的话,尚未弄清楚。”
萧宸玖无可奈何扶额,沉默了须臾:“大抵是有些私人恩怨要解决,但祸不及你我。”
他话中的意思在明显不过,示意慕南卿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最好不要去惹这因果债。
慕南卿笑了笑,点点头。
本来她也是这么打算的,两人的想法不谋而合,倒也是让人无端心花怒放。
“有的时候,主动挑起事端的人不一定是恶人,而弱势的一方亦不一定是好人。”慕南卿走过去,在萧宸玖脸颊上抚了抚,冲他笑笑,“我让店伙计做了中原菜,待饭菜上来用些再睡?”
“嗯。”萧宸玖乖乖点头,困倦地眨眨眼。
慕南卿独自出去他还是很不放心,以至于压根儿睡不着,只能像昔日在王府一样,坐在床上傻等,盼着她快回来。
“功夫紧,不日便要赶路回往引城,”萧宸玖坐着不动,任由心上人微凉的指尖在眉眼间游走,桃花瓣似的双目含着笑意,“这里的风水,你可找到解决办法了?”
“问题出在附近那座山上,需得靠近了瞧瞧才能知道是怎么回事儿,目测问题不大。”慕南卿撇撇小嘴巴,冲萧宸玖眨眨眼耸肩道。
萧宸玖听到这话笑容微敛,目光落到慕南卿的腹部,摇头道:“那座山不低,你不能去。”
这话正对慕南卿心思,风光霁月的仙尊立刻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所以得你去啊。你过来,我教你个利害的灵符,你就到山上找到那个凶煞之气最大的地方,随便拾块石头或者其他不容易破坏、不会腐朽的物体,刻画上去就行了。”
慕南卿边说,边动手扯萧宸玖的衣袖。
萧宸玖一头雾水,不由分说被自家娘子扯到桌子边,不情不愿跟他学习画符,眼神之中的幽怨之气简直快要溢散出来。
偏生罪魁祸首慕南卿精神大条,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到了空中的灵符之上,一点儿也没发觉这个人手气小媳妇儿似的模样,害得萧宸王殿下兀自坐在一边长蘑菇。
慕南卿无意间瞥了他一眼,见枕边人心绪不佳并不感到意外,低声打趣他:“我这符文不外传的,连映鱼我都没教。你知道此符若是放出去会有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挤破头来学吗?这会儿自降符价主动倾囊相授于你,你还这般不情愿,好像我上赶着求你了似的。”
萧宸玖贯会抓重点,只听清楚了“连映鱼我都没教”几个字,心情豁然开朗,连嘴角都不自觉上扬起来,就差没当庭大喊两句:慕映鱼算个什么?充其量是养个接班人罢了,你心里最重要的人不是慕映鱼,是我萧六!
这些极具优越感的话他自然不会真的说出口,看慕南卿画符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虽然……他注视的不是符文。
慕南卿面对这个状态的萧宸玖有点想笑,没忍住用肘部杵了杵他:“看符,这个符文有些复杂,盯着我能学会?”
萧宸玖毫不犹豫点头:“能。”
慕南卿没忍住笑出声,索性由着他,大不了多教几遍,总能让他记住的。
她自己都不曾意识到,面对这棵万事含蓄、爱吃飞醋又很好哄的白菜,她的脾气在不知不觉中收敛了许多。
若是慕映鱼敢在她传授功法之际这般态度,怕是早就被她骂得不知东南西北了。
不自觉纵容枕边人的慕仙尊一开始还在专心致志画符,到了后来,她便开始走神了。
大致用不了几天,万事将会彻底尘埃落定,她和萧宸玖再用不着为凡尘琐事费心。
这么想着,直到当天晚上,慕南卿都没有说过几句话。
背着萧宸玖要了壶白梅酒,自云梯爬上客栈的屋顶,坐于飞檐上对月把酒言欢。
一切结束后,接下来该她去哪里?
回白云间?
去一水护城?
或者回到凡尘去?
——不知道!
她从前未想过自己的身份,忽略了林林总总的不妥之处。
比如白云间仙首之位不能卸,只能由萧宸玖陪着她,她却不能让心上人随性一次。
啧,这样不好,她不能把他欺负得这般体无完肤。
“卿卿,我…有话对你说。”萧宸玖不知何时来到客栈外,眼里尽是璀璨的月芒。
慕南卿在沉思的问题,他也想到了,甚至早在他表明心意那一天便想好了。
萧宸玖整整一个下午都在考虑完如何提起此事,一直没睡着,这会儿终于鼓起勇气,想要告诉她不管大仇得报后是留是走、又或者去往何处,他都会做她的夫君、一辈子守着她。
“你想让我跟着你、与我共守一生也不是不可以。”慕南卿带着三分醉意,微醺的清冷眼染上一抹破釜沉舟的狠绝,先于萧宸玖开口,“但我有条件,你若肯答应,我便依你。”
她拎着酒壶的手比划出一个“三”:“三个条件。”
萧宸玖心道卿卿果然还是那个卿卿,看破苗头就必须戳破,还不给他辩解的机会。
宸王殿下突然想听听自家娘子能够提出什么条件来,他吸了口气,又缓缓呼出来,不自觉间紧张得模样像极了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喉结滑动吞了吞唾沫:“你说。”
“其一,我不是寻常女子,并不需要你事事迁就,也不求没日没夜蜜里调油。只要彼此理解尊重相伴,过好有两个人的日子就好,当然……如果闲暇时光可以与我说说话就更好了。”
“其二,出嫁那日过后我就是你明媒正娶的妻,我不会对你说假话,你凡事都不能信旁人,只能信我。”
“其三,我心大,亦不能完全猜透你的心思,若是哪里让你觉得不舒服,你可直接说出来于我听。不论日后发生什么事、起任何争执,你都可直言、说任何话,但绝不能对我动手。”
慕南卿起身跳下屋顶,以酒盏抵住萧宸玖的唇,示意他不要言语:“这第三点,是最重要的一点。我没耐心、亦没有好脾气,如果你哪天对这段夫妻之情怠倦、不再喜爱我,就可以破这个戒,结束我们彼时的相伴。”
萧宸玖愣住了。
鼻翼间弥漫上梅花酒的醇香,宸王殿下瞳仁都在这一刻收缩:“你饮酒了?”
慕南卿勾唇笑笑,讨好地拉住萧宸玖的衣摆:“就一点点,不要紧的。”
他此刻终于能够伸出手臂,名正言顺拥住一直以来近在咫尺的心上人,可却根本来不及高兴。
“你…”萧宸玖因为恐惧而心跳加速,脸色有些发白,张了张嘴巴却只能发出一个干哑的音节,遂而有些失声。
在西域这地方儿,人生地不熟的,风净月也不在,慕南卿有孕在身,万一真喝出了什么意外,萧宸玖连想都不敢想。
自从有孕以来,时常能看到萧宸玖这副神色,一开始还觉得触动,久而久之就对此感到困惑和搞笑。
慕南卿嘴角抽搐,龇着两颗奶白的小尖牙:“真的只是浅尝了几口而已,小题大做,你至于的?”
“你…怎能这般胡来。”萧宸玖将慕南卿打横抱起,快步往室内走去,连连叹息,“真要是出事儿了怎么办?本王胆小,你莫要时常吓我。”
这番话着实有趣,慕南卿眼睛弯了弯,双手自然而然搂住萧宸玖得脖子,放软了声调:“我知道错啦萧六,我下次不喝酒了还不行吗?你别生我气,我刚才的条件,你还没说答不答应……”
“我何时没依了你?”萧宸玖心慌又无奈,哑声道:“答应,我记下了,断不会让你后悔今日的决定。”
原来,他用命去追、去爱的人,这般天穹皎月、高山瑞雪的女人,所求的竟是如此简单,简单到让人心疼。
萧宸玖笑了,笑红了眼尾。
原来,昔日的争风吃醋、争权夺位,竟是一场小丑跳梁。
慕南卿被萧宸玖抱回房内,一把按在了床上。
后者满面严肃,看得慕仙尊不由得收敛了没脸没皮的笑容,瞪大眼睛迎上那双桃花眼,伸手似有似乎无的扯了扯他的袖口:“天黑了快睡吧,明天还要赶路回往引城。”
……
时下,往引城中极为热闹,正经历着史无前例地祸乱,注定是一举世难眠夜。
虞磬城在使计将慕南卿和萧宸玖从往引城弄走后,便勒令月均潭再次启动偷天换日术,回到了往引城。
如他所料,他先前所放出的“神域”传说吸引了大部分仙门豪杰,说话极具分量的前辈们也大有人在。
这些人又被慕南卿收拢于一处儿,磨没了棱角,只待有人来接收。
虞磬城就是那个捡便宜的人。
一身紫衣华服之人稳坐高台,兴奋得红光满脸。
在此之前,他从未离玄修界的至高权位这般近过。
“城主,我们不等袁轰老家伙来了再办事儿吗?哪里老头儿虽说惹人厌,但到底是玄修界数一数二的前辈,有他的支持咱们办起事儿来会事半功倍!”月均潭在虞磬城旁边儿寻了个能坐的地方,以一个豪爽的坐姿杵在原处,嘿嘿笑着提议道。
虞磬城笑着摇摇头,丝毫不掩饰自的猴急:“主人我为了这一天,已经耐心等待了几百年!如今实在是不想再等,均潭,迟则生变,行动吧。”
吩咐完毕,他又振振有词道:“谁知道那老匹夫去了何处?这几回找他都在推推拖拖,分明是试图跟主人我划清界限明哲保身,别以为我看不出。”
……
此刻,被说成明哲保身的老药仙袁轰一反常态,坐于一间水雾当空弥漫的“房间”内,耷拉着脑袋,发间青簪不知去了何处,满头痍白的凄凉丝散落,显得整个人憔悴又颓废,短短几日有了,糊涂老人的样子。
这并非是一个房间,而是一座由水痕重重环绕着的牢房。
牢房内陈设布置还算不错,至少没有太过委屈了他。
在袁轰的一侧那张床上,躺着一脸灰白的慕清吟。
他脸上没了得体的妆容,恢复成了男儿该有的模样,只是气息极度微弱,时不时还从唇角处呛出几丝血沫,一副油尽灯枯的势头。
袁轰最近几天就待在牢里,哪儿都去不了也不想去,一直在想方设法儿配制自身毒功的解药,可却未能成功,丝毫头绪都没有。
他自诩除慕清吟外他医术天下第一,此刻他救不了自己的孩子,也没人能救得了。
——倘若那时他能够不被仇恨蒙了眼,能够冷静下来仔细看上一看面前人是谁,大致就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了吧?
“嘿嘿~老匹夫命还真长!”
阴测测地声音从耳边传来,袁轰下意识想要回头,却猛然被什么冰冰凉的东西抵住了脑门儿。
那是一根极其细小、纤细到难以察觉的金属丝。
袁轰瞳仁骤缩,拼力挣脱来挡在昏迷不醒的慕清吟身前:“叶东青!你来此处做什么!?”
“欠人情,受人之托来帮墨仙一把。”叶东青披着一身斗篷,歪着嘴角冲床上的慕清吟努努嘴,露出瞧不起的神情来,“他现在跟个活死人没什么两样儿,我对杀他可没兴趣。”
“你…”袁轰嘴唇嗫嚅可好一会儿,最终没能够说出话来,他想不明白,世风日下,究竟有何人能够使得动这个喜怒无常的催命鬼。
“你们慕盟主传信,让我带了一人来。”叶东青看出袁轰的意思,发出鬼魅般的笑声,冷酷无情道,“当然…她要救的人是慕殿主,不是你儿子呢。”
说罢,叶东青也不看袁轰的反应,轻轻抖了抖黑色斗篷,扔出来一只巴掌大小的金黄色鸟雀儿来。
这只鸟雀落地,闪过一道金光,变成了一位身姿风韵的女人、手持烟袋的成熟女人。
女人似乎不惧怕叶东青,更对袁轰视如无物,绕开他,径直朝着慕清吟的床上走过去。
“你…你是妖精?”袁轰周身颤抖,看着女人满脸防备,“你别靠近我的晟儿!”
“非妖,我真身乃金羽鸾凤,我能救慕殿主。”女人吧嗒着烟袋嘴,边往前走边吐出一串串优雅的雾气。
“晟儿体弱,闻不得烟气!”袁轰被忽视,怒不可遏,指着立在一旁事不关己的叶东青道,“慕清离让你带这么个人来是来气老朽的吗?!”
“非也。”女人并不在意,再次吐出一串烟圈,慢悠悠道,“若是我能救他呢?”
“什么?”袁轰怒气一念间偃旗息鼓,瞪大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是真的气糊涂了,否则也不会对一只妖精所说的话抱有希望。
“我叫凤梦犀,记住我的名字,我们救慕清吟。”女人仍旧波澜不惊,挑着眉头不疾不徐、一字一句说道。
凤梦犀,本体为凤凰,是往引城边那家客栈的女掌柜来着。
她走过去,挤开仿佛魂体分离的袁轰,在慕清吟床头坐下来,还不忘磕了磕烟袋,这才探头去观察床上躺着的人儿。
她一早便知慕清吟是男儿身,甚至听后者亲口提过他的过去,包括跟其父亲之间所发生的林林总总。
“我此番前来,除了为报恩,还有一件事。”凤梦犀垂眸,视线自慕清吟的脸上扫视到他的身上,来来回回看了几遍,见其没缺胳膊没少腿,略微松了口气,继续用平静地语气道,“还望你这不算父亲的老人家做个见证。我若救活了他,他便要去给我当往引城客栈的老板公。”
“你是让晟儿娶一个妖精!?”袁轰不可置信道。
“不。”凤梦犀果断摇头,不等袁轰松口气,再次补了一句,“是他入赘。”
袁轰:……
惊雷劈下,将袁轰老爷子雷得外焦里嫩,他颤巍巍道:“那你…如何救他?莫不是你能解了我这毒?”
“我是金羽鸾凤,有一次可以涅盘的机会,莫说他身中剧毒还没断气,就算是死亡过了一时半刻我都能救他回来。”凤梦犀极度不耐烦地撇嘴,眯了眯眼睛,“行是不行?给句话。”
袁轰这会儿脑子突然聪明了,狠狠瞪了凤梦犀一眼,哼哼道:“那要他自己说得算,他说入赘老朽不拦,他说不去老朽亦不赶!”
“再者说,你来都来了,老朽就算是不答应,你还能转身走人吗?”袁轰翻了个白眼,遂而叹了口气,“老朽看你这小妖,比那慕清离强多了!你若能让他放弃慕清离,未尝不是好事一桩。”
“你这么容易就允了?”凤梦犀诧异地反问道。明明有人跟她说这是个老古板,她今儿有一场硬仗要打,怎么会这般容易?
“老家伙你…不会是有诈吧?”
“——黄口小妖别得意!先救活他!老朽允与不允皆不算大事儿,你若真能让他对慕清离移情别恋爱上你,那才叫真本事,届时老朽头一个佩服你!”
“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