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园主人及其随行者各自坐定之后,大厅内的空位顿时少了十之八九。
看到那坐在首席的人,所有的来客既感意料之外,又觉情理之中。
或许他们有过各种各样的推测和猜想,但绝没有一个人能猜到,这座凶宅的新主会是一位年轻的女冠。
仙子般的女冠坐姿端庄,脸上挂着平和的表情,但她一双美丽的眸子却带着深邃的光芒,敏锐地扫视着厅中业已就坐的来客。
而来客们也全都在看她。
她究竟是谁?
这大概就是绝大多数来客此刻共同的心声了。
良久,女冠唇角勾出一抹和善的微笑,开口道:“贫道姓李,法号‘明真’,乃终南山宗圣观一坤道,今日敝舍举行夜宴,承蒙诸位贵客屈尊驾临,贫道不胜荣幸,如有招待简慢之处,尚请诸位海涵。”
李明真清冷的声音里一丝波澜也无,来客们从她的身上完全寻不到半分同龄少女该有的娇涩,虽然容颜淑美,却威仪天成,就好似一株有着孤傲之姿的雪松,仿佛长安城里那些千娇百媚的名媛名『妓』与之相比,不过是杂花野蔓,以致场内某些对她抱有非分想法的人,顿觉风流场上练就的本领已然全无用处。
当然了,这并不代表他们猜不出李明真举办这场宴会的目的。
早在前朝,因为隋文帝主张三教并重,提倡儒道释相辅相成,并号召各教“为国行道”,任由子民出家,于是造成女教徒的人口数量也随之急剧增加,以致道观和寺院修建的坤院和尼寺常常人满为患,而大量的私人修行场所也因此应运而生。
只不过,相较于深受清规戒律束缚的女尼,女冠们则显得有些无拘无束。
除了依附于正规道观的坤院,那些属于个别女冠名下的修行场所,往往都会沦为风流名士与达官显贵的交际所在。
因此,在场诸多社交经验丰富之人,彼此心照不宣,自是一番礼数周全的应和。
随后,婢女们端上了糕点和菜食,来客们发现每一道菜都异常别致,而且无一不鲜美爽口,甚至其中一部分菜肴,还是他们生平第一次尝到。
所以,自从食案上落下第一道菜以后,马宾王就连头都没有抬过。
他原本是一个极好酒的人,可美酒在侧,他却来不及去喝,因为他已经太久没有吃到一顿饱饭了,只觉自己饿得可以吞下一头牛,而这些吃食也太美味了,吃得他完全停不下来。
褚遂良的酒杯也停不下来。
其实,他平时并不好酒,只是此前他环看四周,发现案上之酒居然无需小炉加热即可饮用,一时想不出这是如何酿造而成,便浅尝了一口,谁知滋味儿竟妙不可言,似乎那些所谓的天家御酒全都相形见绌,令他喝得忘乎所以。
与以上二位相比,厅内一位仁兄的食相就更加不堪,这是个身材不高却异常强壮的大汉,只见他将酒杯和筷子都置到一边,直接以手抓食,对着壶嘴就喝了起来,塞一把菜,灌一口酒,其满嘴流油之态,使得旁人不时为之侧目。
见到这些场景,李曜忍不住想笑,参与晚宴的“有才人”虽然只有区区十数名,但留名史册者却占到了近半,其中不乏未来鼎鼎大名的风云人物,谁知此时此刻他们竟会如此不顾形象,几乎都变成了只知痛饮酣食的酒鬼吃货。
唯有李淳风是个例外。
他总是吃一口菜,悄悄看一眼李曜,吃得很慢,看得很仔细,似乎还忘了喝酒,连酒杯都没有碰一下。
李曜被人瞧得有些不自在,不由双眸一凝,目光刚好与李淳风碰了个正着:“李参军,自终南山下草亭一别,我们已有数月未见了。”
李淳风艰难扯出一丝干笑,心虚地回应道:“说来惭愧,道长变化实在太大,令李某有些不敢相认了。”
“是么?”
李曜瞧见对方脸上闪过的一丝惊恐之『色』,忽然省起当初庐陵公主曾言及李淳风乃是平阳公主的同门师弟,而且后来还无意间透『露』出此君的一大弱点,心中不由生出了一个鬼点子,旋即唇角一扬,别有深意地微笑道:“说起来,李参军倒是无甚变化,依旧玉树临风,令人见之忘俗。”
“岂敢,岂敢,明真过誉了,过誉了……”
李淳风连忙欠身一礼,客套了几句,不料刚抬起头,就见李曜已拿着一只酒樽来到了他的身边,只觉一颗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哎呀!苦也!这走路无声无息的……难道她真的做了鬼神不成?”
李曜看了眼桌案上原封不动的酒壶和酒具,径自跽坐在李淳风的面前,随后顺手为双方的杯盏斟满了酒,举杯道:“李参军可否赏光对饮一觞呢?”
李淳风窘迫地道:“李某不胜酒力,还望明真海涵。”
李曜微微倾身靠近了些,然后用几不可闻地声音,并以半调侃半威胁的语气说道:“媛儿说你近来酒量大有长进,最爱喝桑落酒,还有甚么烧春,而现在是我回京以来第一次宴客,淳风可莫要让我难堪啊,难道你敬酒不吃,想吃罚酒么?”
李淳风白皙的俊脸上登时又白了几分,只觉生平所学全都使不出来,暗道:“我本来只想到此地来见一见敢于挑战逆天凶宅的奇人,谁能想得到……会是她啊!而且还被她抓到了自己要命的把柄,我该如何是好?”
李曜见他期期不语,眸光微微一闪,又轻声建议道:“我们彼此只需心里明白就行了,这般才好装着糊涂,喝得畅快,不知淳风意下如何?”
早在双方初次见面之时,李曜便发现这李淳风对待自己的态度与他人不大相同,而且对方与她这具身子的原主也有着非常熟络的关系,再加上李淳风又是一个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易学奇才,最擅长看相占卜之类的异术,所以她觉得自己与其抱着极低的成功率去忽悠他,不如像对待何氏兄弟那般直接跟他有选择『性』地挑明一些事情,说不定还会得到意外的收获。
李淳风闻言心头莫名一松,随即扫了眼四周,这才举杯道:“淳风祝明真道长早日修得正果,位列仙班。”
好小子!你这话是祝福我呢?还是咒我呢?李曜暗暗吐了个槽,却还是举着酒樽,故作欣然道:“这杯酒敬你吉言,明真也祝淳风早日配享祈封,青史留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