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史称“交通中西,功比张骞”的裴世矩,李曜一直怀有敬仰之心。
当年,雄心勃勃的隋炀帝杨广为实现自己开拓西北、吞服西域的宏伟战略,命令时任吏部侍郎的裴世矩前往河西巡视。
裴世矩通过广泛的民间调查,得到了非常丰富的西域诸国资料,并编撰成《西域图记》进献给朝廷。
回京后,裴世矩向隋炀帝详细列数河湟、西域的风土人情和山川物产,同时提议征服吐谷浑,消除这个威胁河西走廊安全的最大隐患。
隋炀帝深以为然,遂拜裴世矩为民部尚书,致力于重新打通长安往来西域的丝绸之路。
此后,裴世矩运用他精准娴熟的政治谋略,先是引导西域蕃邦归附隋朝,随后说服铁勒诸部攻打吐谷浑,隋朝西征大军因此一举攻占吐谷浑原有全部领土。
再之后,裴世矩又施展离间计,促使西突厥射匮可汗与东突厥处罗可汗矛盾激化,从而展开了一系列的惨烈厮杀,长年的内耗严重削弱了突厥人的实力,甚至对未来唐朝灭亡东、西两部突厥都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
然而,花开生两面,人生佛魔间。
裴世矩不仅会做治世的能臣,同时还有着不太光彩的佞臣名声。
他明知隋炀帝好大喜功劳会动摇国本,却不顾劳民伤财,仍然曲意逢迎,投其所好,出了许多令士族庶民都恨之入骨的馊主意。
以致于李曜还没来得及再次开口辩论,素与裴世矩有过结的尚书左仆射萧瑀就忍不住接口道:“夫京师者,为四方之腹心,诸夏之本根,关中乃四塞之地,左崤函,右陇蜀,襟冯太华、终南,背负清渭、浊泾,八水环绕,沃野千里,遂成秦、汉帝业之基,而樊邓为中原四战之地,太平盛世为京,倒也无虞,可裴詹事别忘了五胡乱华,倘若将来国衰兵弱之时,夷狄趁机发兵南牧,如之奈何?”
萧瑀历经两朝,六任宰相,为唐朝出谋划策,建树颇丰,而他这一番言论,正好指向了迁都樊邓的致命隐患,考虑得不可谓不长远。
裴世矩其实心里并不认可迁都论,他抛出新京以朱圉、上洛为险一说,就是为了掩盖樊邓严重的自然地理缺陷,被老对头萧瑀无情戳破之后,反倒暗暗松了一口气,只当尽了自己太子属臣的本份,于是选择保持沉默不再争辩。
李渊扫了一眼在座几人,郑重地说道:“结合明昭和萧卿的说法,迁都樊邓最大的弊病乃是缺乏山河之固,难以守卫,而关中根本安固已久,朕觉得颇有道理,迁都事关国运,众卿若有异议,尽管直述己见,若是无异议,迁都之事就此作罢。”
话音刚落,侍中陈叔达便开口说道:“秦汉之所以立都关中,因以黄河环绕为池,临不测之渊,群山为八方屏障,此所谓金城千里,天府之国,天下之脊,中原龙首,可此一时彼一时,本朝初兴之时,萧关西北之地,已多为突厥所踞,自横山以北,又被反王梁师都占去,如今关中外围门户大开,突厥一旦攻破原州,江山社稷则有累卵之危。
此外,关中地域狭小,人口与日剧增,耕地却早已开垦殆尽,昔前朝开皇年间,粟米尚可自给自足,至大兴初年,关中所出粮产已不足备水旱赈济之用,隋炀帝遂营东都洛阳,征民夫二百万,大兴土木,转漕东南之粟,沿岸渐次设仓,才稍缓关中就食之急,然蜀道艰险,接济有限,而漕运耗费极大,自江淮过汴州、洛阳以抵长安,舟行长达数千里,风涛覆溺者难以计算,今岁漕粮数倍,犹不能支。”
当年汉武以关中一地,即可养兵马十数万驱匈奴,而今大唐必须集天下之物力才能维持关中兵事民生的正常运转,李渊听了不禁耸然动容道:“陈卿所言,俱是事实啊!”
随即,他又发现陈叔达似乎还有话未讲,忙干笑了一下:“陈卿请继续。”
陈叔达点头道:“不瞒陛下,臣长于河南义阳,少时曾游遍中原,以臣来看,樊邓之地连通南北,若广浚漕渠,运天下之财,可使为天下中心,而在战略上,樊邓居中御远,退可守巴蜀,进可攻河洛,至于萧公的担忧,臣以为着实有些多虑,强国之本,并非决于都城之地形险要,而是在于国力与兵力,樊邓东去江淮数百里之间,人少地多,有利于移民的安置,而江淮岁产粮米百万石,可屯重兵不下五十万,此乃臣‘以兵为险安天下’之策也。”
起居舍人令狐德棻记录完陈叔达的话,立刻搁下手中的毛笔,抚掌赞叹道:“陈公今日所言,以兵为险安天下,堪为旷古绝伦啊!”
“舍人谬赞。”
陈叔达向令狐德棻淡淡一笑,抬手轻捋微髯,再加上他继承自南陈宣帝陈顼的俊美容貌,颇有江左周郎妙计安天下的既视感。
此间在座公卿皆为学识非凡的人物,尤以十岁便能援笔成章的陈叔达最为惊才绝艳,每次议事,言语明畅,字字珠玑,句句精华,常令闻者为之倾倒。
只不过,李曜丝毫没有被陈叔达这番犀利的言论所折服,心中反而生出一种沉重的历史荒谬感。
纵观中国封建时代,建都中原,以兵为险的朝代,只有一个,那便是北宋。
北宋定都汴梁没多久,宋太祖赵匡胤就发现了中原地理造成的隐患,于是通过“强干弱枝”的策略,缔造一支数量庞大的禁军来卫护京师的安全。
可是“冗兵”的弊病又冒了出来,赵匡胤为此感到非常头疼,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他打算迁都关中,结果却因赵光义政治利益集团的一致反对和消极怠工而未能实现这一夙愿。
为此,英雄迟暮的赵匡胤无奈地发出了“不出百年,天下民力殚矣”的感叹。
而他的继位者赵光义,在军事上屡遭惨败之后,既害怕北方强大的契丹,又眷恋汴梁富庶便利的地缘条件,妄想以兵为险,进一步扩大禁军规模,导致北宋逐渐陷入“积贫积弱”的窘境,并最终以“靖康之耻”的凄惨方式验证了宋太祖的精准预言。
李渊看向身边正蹙眉沉思的李曜,问道:“明昭可是认为陈卿说得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