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春光无限好,明玉宫里的桃花竞相绽放,犹如聚成了一片粉红的海洋。
花海丛中,数张案几和蒲席环绕花树,围成了一个大圈。
执棋对弈的李曜和李淳风,认真观棋的褚遂良,闭目养神的兰韶英,怡然赏花的的李元玉,安静看书的李玄音,酌酒抚琴的王绩,配合琴音演奏的裴神符和金连连,嬉戏打闹的柴哲威和柴令武,恰好位列八方。
而在圆圈的中央,鱼玄微、张玄妙、宋玄尘正香汗淋漓地挥舞长剑和横刀,努力锤炼着各自的武艺。
李曜挽起袖子,捏起两颗骰子,往雕刻着缠枝莲纹的直壁棋盘里轻巧地一掷,骰子骨碌碌地滚了几转,看到自己投出了两个六,李曜忍不住拍手笑道:“哈哈!淳风,这一局我赢定啦!”
李淳风不敢抬眼去看对面那一双纤长雪白的皓腕,只瞥了一眼那骰子的点数,拱手附和了一句:“贵主好手气。”
李曜一边行棋,一边浅笑道:“我若再赢下去,只怕你得不到我这里的古籍,反而还会把你自己带来的宝贝都输光了。”
李曜此刻玩的博具名为“双陆”,正是隋唐时期极为流行的棋盘游戏。
双陆以投掷的骰子点数来行棋,谁先将已方棋子全部移离棋盘便算获胜,虽然棋局存有很大的运气成分,可李淳风却丝毫不在乎输赢。
因为他今天来参加明玉宫的春日聚会,就是遵照秦王的指示,专程来给李曜送礼的,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以赌博的方式来实施罢了。
李淳风十五岁投入秦王门下,迄今已有九年,期间先后得到刘文静的举荐和王远知的赞赏,却仍然还只是一个掌管文书记录的椽史,虽然秦王府给他的俸禄较为丰厚,但毕竟没有品秩,而且还有可能被秦王辟除,算不得铁饭碗。
当然,李淳风也不是不知道原因所在。
虽说唐朝风气开放,但西汉以来形成的“士农工商”的排序观念依旧根深蒂固。
诸如算术、医术、星象学、相学等非孔孟之术一律被归为“方技”,并将相关的行业视为君子所不齿的“贱业”。
甚至后来的宋朝大儒朱熹还为“药王”孙思邈终生未曾入仕,发出了这样的感叹:“思邈为唐名进士,因知医贬为技流,惜哉!”
可以想见,李淳风在秦王李世民心目中的地位是多么的有限。
但是现在,他这样位秩卑微的小角色,终于也能够成为秦王在皇权争斗中的一枚棋子……从某种角度来讲,可以说是交了天大的好运!
而李曜看到李淳风拿出几张魏晋书法名家的书帖,也立刻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送礼,其实只是一个信号。
痴迷书法的李世民愿意送出自己最喜爱的珍藏,无非是想对李曜表明:他遇到了棘手的大麻烦,希望李曜能帮他渡过难关。
有鉴于此,李曜当然不会辜负李世民的一片诚意。
于是两人一来二去,没过多久,李曜就轻松地赢下一局:“哈哈,淳风快快把王献之的墨宝拿来。”
李淳风故作不舍地交出书帖,李曜拿在手里,满心欢喜地观赏了片刻,便小心翼翼地收起来,然后又再接再厉,继续开局。
两人正相互演戏,蓉娘来到了桃林边上,远远地冲着李玄音呼唤道:“药已煎好,郡主该回去吃药了。”
“好的,我马上就来。”
李玄音应了一声,忙收起长剑,向李曜敛衽福了一礼,这才快步离去。
见李玄音走出桃林,褚遂良离席而起,对李淳风笑道:“今天淳风运道不佳,让褚某来试一试,如何?”
李淳风心领神会,点头道:“那便有劳褚兄了。”
褚遂良坐到李曜对面,投掷骰子的时候,顺手朝棋盘里丢入一个黄色的纸团,李曜迅速拿起纸团,展开匆匆一览,顿时明白李世民的危机所为何来,只见纸上面写道:“张亮现已下狱,吾等危如累卵,还请速速兑现诺言。”
李曜合掌一搓,这张经过特殊工艺处理的硬黄纸立时化为齑粉,等褚遂良走完棋,微笑着朝对方说道:“你这步棋走得妙不可言,那就别怪我全力以赴了。”
接下来,伴随着褚遂良的各种花式失误,李曜自是连战连捷,轻轻松松地笑纳了李世民送来的几份大礼,随后命人收拾好案几上的物件,看了看阳光明媚的天色,便挨个点名道:“元玉、韶英、无功、神符、连连,你们五人带上乐器,随我入宫。”
……
……
“鸱鸮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恩斯勤斯,鬻子之闵斯,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
大兴宫,望云亭内,张婕妤正手持一卷《诗经》,抑扬顿挫地轻声朗读着,而李渊则斜靠在她散发着幽香的娇躯上,看着前方波光粼粼的北海池,怔怔发呆,心思不知飘到了何处。
“……予室翘翘,风雨所漂摇……”
张婕妤读着读着,便敏感地发现老皇帝似乎不是沉醉于她这温柔的嗓音里,而是彻底走了神儿,不由放下书卷,轻轻地摇了摇李渊的胳膊:“陛下还在听么?”
李渊急忙收敛了心神,扯起一丝干笑,问道:“呃……你刚才读到了哪一首?”
张婕妤撅了撅小嘴儿,语带娇嗔地说道:“人家都快把国风豳风的《鸱鸮》念完了。”
李渊脸上的笑容顿时一滞,抓起书卷,刷刷几下就撕得粉碎。
张婕妤吃了一惊,问道:“陛下……何故突然发怒?”
李渊意识到自己严重失态,忙稳定了一下情绪,敷衍道:“此诗不祥。”
这首《鸱鸮》据说是周公旦为防别人嫁祸谗毁,向周成王表明心迹的诗。
但事实上,李渊生气的缘故,并非他说的那样,而是因为他突然想起了周公旦杀死兄弟管叔和放逐兄弟蔡叔的故事,进而联想到了自己的三个儿子。
李渊既想要知道张亮一案的真相,又不希望听到自己不愿面对的答案,所以最近几天,他一直都有些心神不宁。
张婕妤是一个非常机灵的女人,颇为擅长迎合圣意,否则她也不会在众多后宫佳丽中脱颖而出,成为深得皇帝宠爱的妃嫔,她心里急转几圈,便想透这其中的关窍,倚到李渊肩头,柔声道:“妾身清唱一曲,给陛下消消气,如何?”
李渊也觉得自己应该缓解一下心情,遂点头道:“好,那你唱首欢快的曲儿吧。”
“遵命。”
张婕妤娇滴滴地应了,随即清新甜美的歌声在亭中响了起来:“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
李渊正听着,亭外忽然传来一阵说笑声和脚步声,抬眼看去,就见邱内谒领着李曜、李元玉等一行人朝自己走来,不由立即打断了张婕妤的歌声,起身问道:“明昭、九江,你们怎么来了?”
李曜莞尔笑道:“几日未得父亲传召,我们甚是想念,是以到宫里来看看,却不想父亲倒是好雅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