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上的天空,乌云蔽日,仿若浓墨泼洒,一片灰蒙黯淡。
邱内谒与其他几名宦官并排垂手侍立在甘露殿门外,各个眼观鼻、鼻观心,连大气儿都不敢喘。
自常参结束后,皇帝和秦王就一直在殿内谈话,邱内谒只觉皇帝不时拍在案上发出的声响,比那天边的隆隆雷鸣,更加令人心惊肉跳。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鹿皮靴终于缓缓踏出了殿门,并出现在邱内谒的视线里,宦官们忙不迭打起精神,齐齐俯身道:“奴等恭送大王!”
李世民摆了摆手,肃声道:“不用了,寡人想一个人走走。”
说罢,李世民仰头看了眼天色,便快步走下了殿阶。
今天早朝,齐王李元吉上告秦王府护军尉迟敬德煽动程知节、段志玄、秦叔宝等兵将不听军令调遣,似有起兵谋反之嫌,皇帝李渊闻言大怒,当即下诏将尉迟敬德打入天牢,择日问斩,随后李世民直入禁内,苦苦争辩了整整两个时辰,才总算说服李渊改变决定,免去尉迟敬德的罪名,并同意放其出狱。
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李元吉此次诬告尉迟敬德,一开口就想置人于死地,虽然未能得逞,但老皇帝未经调查即对一位秦王府重要将领下达处死的命令,足以说明李世民和他的追随者们,现在真的已经落到情如累卵、势如倒悬的地步了。
李世民独自走在通往宫外的石道上,忽然白光划破长空,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炸响,滂沱大雨倾盆而下,楼台宫阙的轮廓,瞬间变得模糊不清。
李世民在暴雨中负手前行,任由雨水打湿衣冠,似乎全然忘记了避雨。
“大王。”
突然,附近传来一声呼唤,李世民诧异地循声看去,就见前方转角处出现半边竹伞,以及伞下一个戴着幞头的肥胖脑袋,定睛再瞧,立即认出这个胖子的身份,正是他安插在李建成身边的一个内线,太子率更丞王晊。
王晊焦急地小跑过来,连忙举伞为李世民遮雨,说道:“下官总算等到大王过来了。”
李世民问道:“何事如此惊慌?”
王晊道:“禀告大王,下官得到一个重大情报……”
他说着,小心翼翼地扫了四周一眼,确认没有第三者在场,这才对李世民附耳低语道:“刚才下官在东宫偶然听见太子对齐王说:‘如今汝得秦王骁将精兵,拥数万之众,吾与秦王于昆明池为汝饯行,使壮士将其勒杀于帐下,然后禀奏说他是暴卒,今上不会不信,吾自当使人进言,让今上授吾国事,尉迟敬德等人既入汝手,宜将他们悉数坑杀,孰敢不服!’”
听罢,李世民的脸色阴沉得可怕至极,突然伸出双手,揪住王晊胸前的衣襟,差点没把这个二百五十斤的胖子提离了地面,沉声喝问:“尔敢发誓,此言当真?”
王晊忙不迭地竖起手指,赌咒发誓地道:“我王晊若有半句虚言,定遭五雷轰顶!”
话音刚落,一道闪电从天而降,劈在了距离两人不到十步远的地方,吓得李世民好像手里捏了块烫手的烙铁,立马把人丢了出去,王晊当场摔了个屁蹲儿,却手指落雷处,亢奋地道:“大王快看呀,老天可以证明,下官绝没有撒谎!”
李世民强自镇定下来,说道:“率更丞今日这份功劳,寡人一定铭记于心。”
王晊站起身来,将雨伞递向李世民,谄媚地道:“如此,下官就回东宫了,大王小心着凉啊……”
李世民推回雨伞,用下巴往前指了指道路前方的出口:“你的伞岂能突然出现在寡人的手里?”
王晊的脸腾地一下红了,点头如小鸡嘬米:“是、是、是!下官糊涂、糊涂,告辞、告辞。”说罢,便匆匆离去。
李世民看向王晊行动笨拙的背影,猛然感到一阵心悸。
这王晊痴胖如猪,蠢笨如猪,而且还特别贪财,以致于不惜为此多次冒险偷偷向秦王府出卖东宫情报。
但,正是如此令人生厌的货色,彻底改变了李世民的心态,改变了整个大唐王朝未来的命运走向。
在人类文明的漫长岁月中,改变历史进程的人,并不只有李世民这类雄才大略的风云人物。
还有诸如药囊击荆轲的秦王御医夏无且,写出被洪秀全奉若至宝的《劝世良言》的华人传教士梁发,开枪击毙奥匈帝国皇储斐迪南的塞尔维亚热血青年加夫里洛·普林西普,因一时善念放过德国伤兵希特勒的英国人亨利·坦迪……
甚至还有出卖汉武帝“马邑之谋”全盘计划的武州尉史,因贪财帮助金兀术大军逃出黄天荡的指路人,用一门土炮轰杀蒙古大汗蒙哥的宋兵甲,因无心之举害得主人陈新甲蒙冤而死,间接促成明朝迅速亡国的书童等等连名字都没留下的人。
小人物通常会有很多明显的弱点,但在聪明人的利用下,小人物的弱点往往会发挥出巨大的作用。
而李曜自是深谙其道。
当李世民与王晊分别的时候,李曜正在明玉宫的花厅内听取赵文彦的汇报。
“谢英礼的母亲服用了贵主秘制的药丸,身子恢复得很快,目前已经能够下榻行走,只不过,那谢英礼太想知道药丸的来源,多次询问赵某未果,无事的时候,便在城里城外到处打听,所以我们几个……”
赵文彦把金光门城门郎谢英礼的近况和表现,详细地对李曜讲述了一遍。
李曜让兰韶英给说得口干舌燥的赵文彦端来了一盏冷饮,赵文彦接过杯盏,正要颔首致意,但近距离看到兰韶英的脸,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可他一时半会儿又想不出来,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兰韶英发觉赵文彦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立刻摆出不悦之色,撇嘴道:“赵三郎,看够了没有?”
赵文彦脸上一红,讪讪地道:“抱歉,抱歉,赵某并非有意唐突兰姊,只是觉得兰姊看起来……年轻了。”
兰韶英柳眉倒竖,咬着牙根儿说道:“我以前显老么?”
“不是、不是。”
赵文彦打了个寒噤,连连摆手,诚惶诚恐地解释道:“兰姊息怒,赵某绝不是这个意思,赵某是说……兰姊养气工夫了得,如今看着像未及双十的年纪。”
李曜打了个哈欠,对兰韶英笑道:“好啦,兰姊莫跟三郎一般见识,我有些乏了,想回寝居睡个午觉,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