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邑萨宝何潘仁,祆教徒安红玉、安元奕,躬奉圣明,光耀我唐,特赐金带一条,春裘一件!”
等何潘仁与安氏姐弟领了赏赐,李渊微笑着对何潘仁说道:“何萨宝,我们好像有七年未见了吧?”
何潘仁拱手纠正道:“回禀圣人,自浅水原之战过后,潘仁其实已有八年未曾面见圣人天颜了。”
李渊听得“浅水原之战”五字,面上笑容微微一僵:“哦……萨宝这些年过得可好?”
当年何潘仁举数万之众追随平阳公主,为大唐开国立下汗马功劳,可后来征讨西秦时,因长子战殁于阵,何潘仁斩杀俘将泄愤,此事本来不算大过,但那时李渊对他这个在关中颇具威望的胡族将领有些不放心,于是不顾柴绍、马三宝等将领的求情,借此由头将何潘仁免官削爵为民,而战后他自己却大开杀戒,将投降的西秦王薛仁杲、晋王薛仁越、义兴王宗罗睺及薛氏政权的主要官员尽皆斩于长安,可谓是玩了一手典型的双标。
若说何潘仁对此没有半点怨气,那肯定是假的,只是他心中再怎么嘹亮,面上可不敢表现出来,只作强颜欢笑道:“托圣人洪福,潘仁一切安好。”
李渊向身边的李曜递去一个眼神,见李曜会意之后,轻轻点了一下头,遂对何潘仁说道:“如今北方初定,百废待兴,急需通晓经营之道者一展才华,充盈我大唐仓廪府库,朕闻萨宝祖地崇商,想必家学渊源,不知萨宝可愿入朝为官,掌管蕃国交市?”
何潘仁闻言,不由自主地瞅向李曜,见她朝自己眨了眨眼,迅速收回目光,“扑通”一声跪拜下去,顿首道:“为国朝分忧,实乃莫大荣幸!”
李渊大笑着扶他起来谈话,君臣名分一定,这称呼立马就变了,一个亲切地叫着“何卿”,另一个则满口称“臣”受宠若惊似地应着话,当真是君臣和睦,其乐融融。
安红玉和安元奕两姐弟被皇帝晾在一边,正感浑身不自在,忽听李曜出言插口道:“何卿将为朝官,自当以国事为重,舍去这萨宝之位,以前可曾考虑过相关的继任人选?”
所谓萨宝,并非单一的宗教领袖,其本身是唐朝官僚体系中的一种流外官,不仅负责打理祆教内部事务,同时还要担负许多重要的行政职能。
由于留居长安的胡户数量规模巨大,且主要从事商业经营活动,胡汉关系的好坏可以直接影响到京畿地区的社会安定与繁荣,因此自北朝以来,历任京邑萨宝无一不是由皇帝亲自授命。
何潘仁沉吟片刻之后,郑重地叉手答道:“前朝骠骑将军史盘陀第五子,隆政坊祆正,史道乐可为京邑萨宝。”
李渊似乎想起了某事,轻轻点头道:“朕担任前朝陇州刺史时,其兄史诃耽正是朕的佐官,与史祆正亦有过一面之缘,呵呵……说起来,他可比何卿你更有高僧风范呀。”
何潘仁憨笑着附和道:“陛下所言甚是,史祆正闻道勤行,仁慈惠和,深得祆众爱戴,昔年臣之所以能得萨宝之位,本就是因他再三推让不就所致。”
随后,李渊看向安红玉,只打量了一眼,他的脑海里就浮现出此女当年韵味十足的曼妙舞姿。
李渊暗叹自己贵为天子,竟无法采撷此等美貌胡女,心中大为遗憾,面上却摆出一副慈祥长者的模样,关切地问道:“朕记得你年纪似与明昭相差不大,可看你这副装扮,莫非还没有出阁?”
安红玉眼波盈盈一转,瞥向身旁的幼弟,安元奕似乎心有灵犀,眼角也瞟向自家的老姐……
两人眼神一碰,安红玉忽觉有点莫名慌张,忙垂下头,略带忸怩地答道:“回禀陛下,奴早有婚配,只是……婚期未至。”
李渊已似了然地点点头,语气也越发和蔼可亲起来:“原来如此,却不知是何日婚嫁?朕也好赶去给你们道个喜,顺便瞧瞧是何等样儿的郎君,竟能娶走你阿耶的掌上明珠,呵呵……”
安红玉脸红得发烫,忍不住轻声补充道:“陛下,还须再等一年……”
李渊故作一脸讶然:“如此一来,你岂不是双十年岁才成婚,那位新郎未免也太不着急了吧?”
音落,顿时响起一片会心的笑声。
安红玉支支吾吾地道:“奴的未婚夫……他是……奴家的幼弟……”
“喔,是幼弟呀……”
李渊捋须颔首,突然醒过味儿,动作与话音不由齐齐僵住,旋即目光不可思议地看向安红玉身旁的半大少年,失声惊呼道:“你?!”
安元奕硬着头皮承认道:“正是元奕……”说着脑袋垂得都快贴到了胸口。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由于祆教不向汉人传教,也不翻译经文,更没有主动尝试在中原进行本土化改革,所以除了信奉祆教的胡族家庭,绝大多数的汉人都对祆教的教义一无所知,对于祆教徒与华夏民族大为迥异的习俗观念亦同样知之甚少。
李渊对祆教的了解程度虽比普通人略高一些,却也不大晓得祆教的内婚制度,不禁目光一沉,正色道:“难道你们不知本朝户婚律中明令禁止同姓结婚么?何况你们还是亲姊弟,这如何使得?”
李渊释放出来的帝王威势可是相当了得,安氏姐弟顿时被其唬得面无人色,不觉双膝一软,齐齐跪倒在地。
李曜急忙向何潘仁递了个眼色,何潘仁走到安氏姐弟当前,团团作了一个罗圈揖,然后向所有在场者阐述祆教的教义和礼仪。
众人听何潘仁讲完祆教的婚姻习俗,无不觉得这父女、母子、兄妹、姐弟皆可结合的所谓“血亲圣婚”丑秽不堪,更不可能会认同这是什么“虔诚的功德”了。
李渊瞧见祠部郎中袁朗仍旧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遂将袁朗召到面前,认真问道:“袁公通晓诸教事务,朕只问你,他们的婚事是否合法?”
李渊毕竟是皇帝,相比个人喜恶,考虑更多的还是国家大局。
袁朗恭谨地答道:“回禀陛下,如果新人皆有祠部颁发的文牒,以方才何萨宝所讲的火祆教义来看,此桩婚事不算违反本朝律令。”
李渊听了脸色稍霁,想了想,才道:“即是遵从教义定制的婚约,朕也唯有祝福他们了。”随即看向了李曜:“明昭,你觉得呢?”
虽然唐朝颁布了以道教为先的诏令,但对各种外来宗教仍旧奉行包容和接纳的政策方针,而非忽略文化差异,盲目进行打压和排斥。
可以说,盛唐时期堪称古代华夏之最的文化多样性与社会开放程度,其实早在立国之初就已经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李曜将安红玉姐弟二人虚扶起来,便一抖拂尘:“福生无量天尊,父亲胸怀海纳百川,足令万邦崇敬,四夷臣服。”
李氏父女这一唱一和下来,几名准备上来进言取缔祆教血亲婚俗的大臣纷纷知趣地退回了原位。
紧接着,李渊向新晋的太乐令王绩点了点头。
随着欢快的乐曲响起,许多头戴驱傩面具的伎人纷纷围向一株株矗立在承天门横街上的巨大灯树,开始载歌载舞起来。
李曜瞧见安红玉姐弟仍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儿,忙不迭地唤上九江公主、河间王世子、胶东王、怀德县主等十数名与会的年轻宗室男女,随即就像变戏法似的,朝安红玉手里塞了两张面具,展颜一笑道:“红玉,元奕,我们下去玩耍一番吧。”
眼见李曜领着自家子女走向一棵最为壮观的灯树,李孝恭、李神通、李神符、李瑷等几个刚入京任职的郡王,不约而同地一起走下了城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