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景达讲罢,转动眼珠看向李曜那张映照在灯光下的面孔,试图观察对方的反应。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现在紧张得心脏都快跳出来了,李曜的脸上全无表情,似乎正陷入沉思之中。
地牢里沉寂了片刻,对于吴景达来说,这片刻时间却极为漫长,犹如过了一个世纪,见李曜迟迟没有说如何处置他,忍不住说道:“贵主乃绝世英杰,某一直佩服得紧,只要贵主开恩,某愿为贵主前驱,倾尽所能,以报不杀之恩。”
李曜看着吴景达,只轻轻念道:“醉马草、曼陀罗、夹竹桃。”
随着三个药材名字从李曜的口中逐一吐出,吴景达的脸上亦渐渐现出惶然之色,这表现自然逃不过李曜的眼睛,便听她冷哼一声道:“当年杜淹、长孙无忌对我下的药,果然是你配的。”
吴景达冷汗涔涔,但心中还是抱着一丝侥幸,哀求道:“贵主饶命,某当年只是王府里一个小小的医官,若非为人所迫,岂敢……”
不等对方把话说完,李曜忽然吩咐道:“十五郎,堵上。”
罗仁俊从刑床上抓起一团麻布,粗暴地塞入吴景达的嘴里,随即叉手问道:“既已水落石出,却不知如何处理此二人,还请贵主明示。”
“喂鱼。”
一言定生死,吴景达顿时面如死灰,李曜再也不看他一眼,一拂羽袖,便朝地牢上面走去。
……
……
小阁的门忽然打开,副典军赵文彦见到只有李曜一人出来,连忙上前问道:“十五郎呢?”
李曜一脸淡然道:“他可能要忙活好一阵子。”
赵文彦试探着问道:“属下可以去帮忙么?”
李曜摆手道:“这倒没有必要。”随即又笑了笑:“我已很久没过来了,你们还是陪我一起去看看孩儿们吧。”
去年李曜代天巡狩河北时,她除了自购米粮赈济饥民,还收养了许多孩子,其中男女童各占一半,年龄从四、五岁到十岁不等,全部都是灾后无人认领的孤儿。
只不过,李曜此举不止是为了提升她的个人声望和形象,实际上还有另外一个目的。
正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李曜非常希望自己能够拥有一支专门执行抓捕审讯、追踪监视、打探情报乃至暗杀等机密任务的队伍,然而罗仁俊、赵文彦等半道出家的“特务”所组成的草台班子,其表现一直无法令李曜感到放心,甚至有的时候,仍需她自己亲力亲为,否则就无法确保万无一失。
所以,那些孤儿报答养育之恩的唯一方式,便是长大后成为李曜制约和剪除反对势力的利器,并将护国公主视作唯一的效忠对象。
赵文彦等扈从簇拥着李曜来到一座院落,院门口挂着一块崭新的匾额,上书三个劈巢大字:丽竞门。
兰韶英曾问李曜为何会给“孤儿院”取了这样一个名字,李曜指着院内的各色花卉,说是自己有感而发,兰韶英望文生义,当即自觉了然,却不知这只是李曜的一个恶趣味而已。
其实,“丽竞门”原为后世某影视作品里虚构的唐朝特务机构,其设定的创始人,正是唐太宗李世民……
甫一迈入院中,李曜一行人便看到一群小孩整整齐齐地站成数排,俱都一动也不动,目视前方,紧闭小嘴,连声音都没有发出。
而在孩子们的队列前,一个年轻男子持鞭而立,此人身材挺拔,样貌俊朗,穿一袭黑色夏衣,两眼在孩子们身上来回扫视,时下分明是炎热的天气,他整个人却浑身透着一股阴冷的气场,正是张玄妙那所谓的“庶兄”张无铭。
听得门口传来声响,张无铭向李曜拱了拱手,视线却没有离开这些孩子,李曜看到插在院中砂盆里的小半截香炷,也立即停住了脚步,并抬手示意身边众人保持安静。
过了好半晌,那支香炷终于燃烧殆尽,随着张无铭的一声“解散”,孩子们立刻满院打闹起来,个个跑得跟风儿似的,仿佛有着用不完的精力。
此前李曜还觉得他们年龄太小,可能会承受不住张无铭这疑似虐童的锻炼强度,现在看来倒是她白担心了。
最初这些孤儿的身体状况都极其糟糕,李曜只得先把他们留在河北,并委托留任河北道巡察使苏定方进行照料,待其身体基本恢复健康,这才接来长安抚养。
在她的安排下,孩子们一日三顿皆是营养餐,而且羊奶、水果每日供应不断,各个茁壮成长,再也不复原来的饥童形象。
看着一张张粉嘟嘟的可爱小脸,李曜忽觉手痒难耐,遂向一个刚从她身边经过的女童唤道:“你过来。”
这女童闻言立即刹住两条小短腿,乖乖地走到李曜近前,稚声稚气地行了一礼:“贵主万福。”
李曜轻轻点头,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随即蹲下身子,伸手揉捏这女童的小圆脸,亲切地问道:“你叫甚么?”
由于受到张无铭、兰韶英等人潜移默化的思想灌输,只短短两月工夫,这里的孩子已经养成了服从命令的习惯,就如同条件反射一样。
尽管小丫头被李曜捏得很不舒服,却丝毫没有躲避,只怯生生地答道:“庚辛。”
李曜脑海里依稀浮现出一具瘦成了皮包骨的小小身子,笑容也越发柔和了几分:“原来是辛儿,还真是认不出来了呢。”
这里的孤儿皆是贫苦人家出身,大多没有名字,年龄小一点的,连自己姓什么都不大清楚,于是李曜按照身高和体重对孩子们进行分组,然后用十天干“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为他们取了名字。
比如“庚辛”二字,即表示这小丫头的身高排在第七组,体重排在第八组,端的是方便记忆,省事省心。
……
……
长安烈日当空,洛阳却笼罩在一片黑云之下。
长孙无忌倚靠着软塌,身上盖着厚厚的被衾,原本身材肥胖的他,只是一年多的光景就变成了瘦骨嶙峋的模样,头顶满是华发,还不到三十五岁的人,看起来似乎已年近古稀。
“阿耶,该吃药了。”
长孙冲将满满一勺汤药递到父亲的嘴边,长孙无忌却偏头避开,哑着嗓子道:“你娘呢?去唤你娘来,我有话跟她讲。”
长孙冲神色一黯:“阿娘已过世半载。”
忽然一声霹雳炸响,长孙无忌猛然抖了抖身子,凄然道:“倒是为父又忘了,不过也没关系,为父很快就会去见你娘……”
长孙冲把勺子再次递到长孙无忌的唇角,急道:“阿耶会好起来的,良药苦口,快些喝吧,不然就凉了。”
长孙无忌伸手推开长孙冲的勺子,吩咐道:“大郎,开窗。”
“可是……”
“我想透气。”
“是。”
窗棂开了,长孙无忌转动脖颈,看向窗外倾泻而下的暴雨,凝视许久,才艰难地开口道:“变天了……大郎……千万别入仕……一定要记住了!”
说罢,长孙无忌头一歪,便再也没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