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丰,东接白鹿原,南临骊山,北临渭水,与长安城相距四十里,其城始建于西汉初年,当时汉高祖刘邦为解思乡之情,诏令能工巧匠于汉代长安城东郊重建家乡风景,因刘邦出生于沛郡丰邑,故得此名,意为新迁之丰邑。
自唐朝立国之后,新丰作为人口超过万户的上县,一直都是京畿东部的富庶繁华之地,而其境内尤以酿酒业最为发达,并由此造就出了闻名天下的当地特产——新丰酒。
唐朝是诗歌的国度,更是华夏有史以来酒文化最为鼎盛的时代。纵观唐史,从王维的“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到李太白的“托交从剧孟,买醉入新丰”,再到武元衡的“高兴不辞千日醉,随君走马向新丰”与李商隐的“心断新丰酒,销愁斗几千”,新丰酒醺醉的文豪墨客数不胜数,仿佛离开了它,他们会失去很多创作的灵感来源,也就没有了那些苦与乐的情感寄托。
如今在蝗虫泛滥,即使如新丰这般膏腴之地也饱受摧残,城内的酒肆俱都生意冷淡,几乎门可罗雀,唯有一座庙祠锣鼓声声,热闹非凡。
这庙祠原为“八蜡庙”,本是用来祭祀八大农神的地方,现在被人装潢一新,庙门上方也换了一块新牌匾,上书“虫王庙”三个鎏金大字,摇身一变成了祭祀蝗虫的专用场所。
此时此刻,庙内乌压压地跪满了人,无论男女老少,身份贵贱,各个把屁股高高撅起,虔诚地俯伏在地,一名巫祝犹自立于摆满贡品的香案前,只见他披散着长发,头戴傩艺面具,身着彩衣,口中念念有词,手上端着大陶碗,一边踩着锣鼓的节奏,卖力地跳傩,一边朝身周抛洒时下价钱飚飞的谷物,引得无数蝗虫前来大快朵颐,而在大殿门口两侧,还各有一排身着白练襦裙的执事巫女口唱祷辞,并为巫祝伴舞,歌声古朴,舞姿庄严。
一曲祷歌正唱到“稼穑艰难,请收回神通,勿再伤粟稷”,庙门外突然传来了骚动声,随着马儿们一阵此起彼伏的嘶鸣,十数辆马车相继停在庙门前的空地上,其中一辆最豪华的马车正好挡在门口,巫祝和巫女们见状不由齐齐一愣:怎么祭祀都快结束了,这些人才来?
俯伏在最前面的几名贵族男女见到巫祝等人的异样,也忍不住抬身回头看去,旋即便有人立刻认出那辆豪车是谁的座驾:“七郎快看,这好像是明昭的车。”
讶然出声的是个样貌慈善的中年贵妇,正是李渊的庶长女长沙公主,不过她的驸马冯少师却没有理会她,复又埋首俯身,并提醒巫祝:“尔等愣着作甚?”
巫祝闻言,忙不迭地继续跳傩,但他只蹦跶了两下,整个人竟然又定住不动了。
因为那华车主人刚走出车厢,庙中就出现了令他和巫女们都感到不可思议的奇景——方才还在啃食贡品和地上谷物的飞蝗突然全部振翅高飞,好像片刻也不愿留在此地。
“天辅国师护国明昭公主驾到!”
庙中众人听得一个女子高声唱出的名号,包括长沙公主和冯少师,也纷纷掉转身子,朝迈过庙门的李曜施礼。
“免礼。”
李曜两手虚扶一下,随即径直走到长沙公主和冯少师面前,礼貌地作了个揖:“明昭见过长姊,姊夫。”
长沙公主问道:“不知明昭来此,有何贵干?”
李曜答道:“当然是为了蝗虫而来。”
她说着,眸光从众巫女身上一扫,最后看向巫祝,面无表情地道:“你们可以离开了。”
巫祝与她的眸光一碰,登时打了个寒战,他常和上位者打交道,并非没有见识的人,像护国公主这种容貌清丽,却浑身散发杀伐之气的女子,他活了半辈子还是头一次遇到。
巫祝乖乖地应了一声,领着几个娇滴滴的巫女撒腿就跑,那速度竟不比蝗虫慢上多少,片刻间便消失在了庙门外。
冯少师看得眼角急跳了几下,强装处变不惊:“这飞蝗乃上天所降,明昭既为玄门中人,又担辅国之责,不亲身祈报神灵也就罢了,为何还要专程过来阻断吾等告奠虫王的祀典?”
此言一出,立刻引起一片议论声。
李曜缓缓扬起一只手,淡定地指了指四周:“姊夫,若是飞蝗真为天罚之物,岂会如此惧怕于我?”
刚才虫群逃逸的时候,在场的绝大多数人正垂首于地,没有注意到附近的情形,后来也只是感觉蝗虫似乎变少了而已,听李曜这么一说,这才发现此刻庙中竟是一只虫子也无,纷纷大感神奇,甚至连端庄持重的长沙公主都忍不住暗自思忖:“莫非三妹自觉修仙有成,可以不用将这蝗神放在眼里了么?”
冯少师扫视地面一眼,面上也现出一丝惊疑之色,但瞬即消失不见,只听他依依不饶地道:“民间风传明昭道法高深,今日令人大开眼界,确实名不虚传,但明昭所献灭蝗之策,恐有伤天和,原本关中号称‘天府’,一直风调雨顺,而近两年旱蝗却接踵而至,难道这些灾害不是明昭你杀戮过重造成的吗?”
面对天灾,冯少师这样的高门贵胄与底层百姓的视角是完全不一样的。
灾民饿到饥不择食的时候,为了保命,比蝗虫长得还恶心的东西都能吞下肚去。只是蝗虫极擅迁徙,难于一地长期捕杀,而虫群又动辄数以亿计,无论是水淹还是火烧,其捕杀成果都取决于人力的多寡,若是单凭每村每户各自为战,即便《除蝗令》被地方贯彻落实,显然也是收效甚微。
所以,李曜才特意加了一条“以蝗换粟”用来提升灾民的积极性,以便让他们成为一支灭蝗的机动力量。
然而,世家大族常年囤粮,遇到灾年照样锦衣玉食,自然有精力思考其他方面的东西,其中最令李曜不胜其扰的便是西汉董仲舒发明的“天谴论”,此君认为“国家将有失道之败,天乃先出灾害以谴告之”,可在全天下人的心目中,轻徭薄赋又善待世家的李渊绝对是老好人一枚,怎么看也不像德行有失的样子。
那么,按照时人的惯性思维,问题定然是出在“君侧”了,而这答案无疑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护国公主。
李曜轻轻瞟了眼对方沾满泥土的额头,忽然嗤笑一声:“既如此,那么姊夫敢保证,只需诚心祷告,乞求上苍垂怜,就一定能挽救此地的万顷良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