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曜阅览完松赞干布国书上的内容,正陷入沉思之中,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声通传:“贵主,兵部尚书李药师携夫人来见,说是与贵主有事相谈。”
“引李尚书、张夫人到花苑石亭稍候片刻,我整束一番就过去。”
时值旬休,李曜在寝殿里一向打扮随意,此刻只着一套窄袖纱罗衫,身材曲线若隐若现,当然不敢贸然见客,于是自行换上道袍,束好发髻,又再外罩了一件青缎水田衣,镜前自照,感觉端庄不失体面,这才推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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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靖静静地站在亭中,眉心皱成一个“川”字,正捋须沉吟着,而他的夫人张氏则倚在一旁,不时望向花苑的月洞门。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响起,在几名年轻女官的簇拥下,李曜迤迤然地走进了花苑,李靖和张氏忙起身出亭相迎:
“臣李药师拜见贵主。”
“妾张氏见过护国公主,恭祝贵主金安。”
这位张夫人正是坊间传说的红拂女,如今她虽已年过五旬,屋下儿孙渐满堂,但面如满月,五官标致,一头青丝如墨,看上去不过是半老徐娘的模样,岁月不仅没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迹,还给她平添了一层成熟美妇才有的风韵。
李曜来到亭前还了一揖,微笑着肃手道:“李公、张夫人与我不必拘束,请到里面入坐吧。”
女官们迅速布置好果饮点心,待主宾三人各自入座,李曜挥手屏退女官,开门见山地问道:“李公突然来访,所为何事?”
李靖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今日陇右传来一则紧急军报,臣收到之后,见兹事体大,故而等不得明日早朝,只好前来打搅贵主清修了。”
李曜打开文书匆匆浏览了一遍,神色就立刻沉了下来。
原来三月初三,即“上巳节”当天,吐谷浑天柱王趁陇右百姓大多外出“祓除畔浴”,唐军边防一时松懈之际,率领十余万大军悍然犯境,先寇鄯州未果,再攻河州,其所经之地,杀尽老弱,掠走男女青壮无数,至军报发出时,已破凤林关,兵锋直抵兰州。
李曜举盏轻呷了一口桃花酿,强忍下将这份军报揉成一团的冲动,唇角勾起冷冽的弧度:“这些吐谷浑人不去夺回丢失的领地,竟然又跑到我大唐境内撒野,看来他们是被吐蕃人打怕了。”
李靖尚未发话,一旁的张夫人已愤愤然地开口道:“胡儿欺善怕恶,端的令人可恨至极!”
李靖抽了抽嘴角,急忙向李曜欠身道:“拙荆心直口快,还望贵主勿怪。”
事实上,今天还是李靖第一次来显德殿。
尽管李曜有着女道士的身份,但毕竟是女子,饶是唐朝社会风气再如何相对开放,一个臣子也不可能只身去见当朝公主,所以李靖只得带上妻子一起来拜会李曜。
张氏自知失态,倒是毫不紧张,收起怒容,又恭恭敬敬地道了一声歉。
李曜冲她摆了摆手:“我最喜结交夫人这般真性情的女子,无妨的。”说着又转头对李靖道:“吐蕃使节禄东赞呈上国书,欲与本朝结盟应对吐谷浑,朝堂群臣为此讨论激烈,李公却始终未发一言,今日此来,可有见解想说与我听?”
“贵主洞若观火,臣深感佩服。”
李靖忍不住赞叹了一番,才颔首道:“没错!兵者,国之大事也,请恕臣不得不慎,说来惭愧,当时臣对吐蕃还不大了解,是以不敢妄谈,下朝之后,臣通过鸿胪卿郑元璹联系到吐蕃使团,亲自去拜访了禄东赞。”
李曜顿时两眼一亮,脱口而出:“有何收获?”
李靖面色凝重地道:“我们谈了整整两个时辰,不得不说,这位所谓的吐蕃副相绝对称得上一位大才,其人机智善变,博学广闻,昔日那些突厥胡臣与之不可相提并论。经过臣的一番试探,发现他们很早就效仿中原建立起自己的官制,比如禄东赞担任‘纰论’,为专掌管外事活动的主官,相当于本朝的鸿胪卿,其制度之成熟由此可见一斑,而臣观朝堂诸公表现,显然远未做到知己知彼,若是两国交兵,只怕我大唐天师难免吃亏。”
说道此处,他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方才贵主说臣不在朝堂上发言,贵主昨日稳坐御案之侧,也不曾吐过一字,臣同样好奇得紧。”
李靖不愧是有着文韬武略的一代兵家宗师,李曜听了他这一番既高瞻远瞩又含有防微杜渐意味的见解,本就暗自有些钦佩,当即也坦然说道:“既然李公如此真诚相告,我也就不瞒李公了,实际上我这两年也在通过各种渠道收集吐蕃的情报,上任吐蕃赞普朗日松赞建立起了统一规划的兵制,将吐蕃分为五‘如’,所谓‘如’大概类似都督府,但每如辖地之广,统管兵马之多,皆远胜任何本朝任一都督府,而吐蕃击败吐谷浑本部兵马并攻占柏海之地,只是动用了‘苏毗如’一军而已。如果吐蕃人在柏海站稳脚跟,必会沿着黄河上游向东征服实力较弱的党项诸部,如此一来不出数年,吐蕃便可东临扶、松等州,真正与我大唐接壤。自古以来,强国相邻,必有大战,温彦博的腐儒之说简直贻笑大方,魏徵确是个有远见的,好在今上和大多朝臣目前都站在他一边,但总让吐谷浑年年劫掠边民财产,也不是个办法,故此我认为,本朝与吐蕃没有合作的必要,应该借此时机,择一智勇名将为帅西征,一举灭掉吐谷浑。”
李靖听罢不禁面露愕然之色,就连原本安安静静地充当听众的张氏也惊呼出声:“贵主又要奏请今上发兵灭国?”
李靖接口道:“若说吐蕃是国朝将来的心腹之患,眼下的吐谷浑就只能算作疥癣之疾,如果贵主不嫌药师年老,药师愿领一军马踏西海,把那慕容伏允请到长安与颉利为伴,然而胡汉习性风俗迥异,攻占吐谷浑容易,但要想在那里长期守土保疆,若无合适治理手段,则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臣不反对朝廷攻打吐谷浑,但臣觉得采取‘以夷制夷’之策,使其成为我天朝属国比较稳妥。”
李曜并不完全认同李靖的观点,却没作反驳,只说道:“前朝炀帝征西海,占据吐谷浑东西四千里,南北二千里,共设四郡之地,并迁移民屯垦农田,若无隋末之乱,只怕那里早已遍布华夏子民了。”
李靖一听了然,又道:“原来如此,贵主想延用前朝策略也并非不可行,或许经营二三十年,待守边将士适应高原水土,汉人户数占到六七成以上,本朝在吐谷浑故地的统治必成气候,但初时若无善于处理胡汉关系之人长年坐镇西海,恐为吐蕃人作了嫁衣。”
李曜点了点头,道:“对于这一点,我已经考虑得很清楚了,焉支州都督祁黛双精通胡汉庶务,今上亦有意赐其亲族国姓,如果天师成功平定吐谷浑,可由她担任都督,并子孙世袭罔替,类同碛北汗国小可汗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