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洪大安?”
杨修容悚然一惊:“明昭何出此言?”
旁边的李元祥似乎也感受到母亲的紧张,情不自禁地拽紧了杨修容裙裾。
事实上,在这个六岁儿顽皮乖张的外表下,隐藏的是满心的惶恐与不安。
李曜垂下眼睫,瞥了一眼间接暴露母亲情绪的李元祥,目光又缓缓落回杨修容的脸上,一字字地说道:“因为,他皆已交代清楚。”
听她把“皆”字咬得极重,杨修容的肩头不可控制地剧烈颤抖了一下,暗暗吸一口气,强自镇定道:“承香殿上下二十几口人,难免没有个疾病死丧,妾身为嫔妇,与掌管宫人医药供给、安葬祭奠的洪奚官打交道最是正常不过。”
李曜将拂尘插到腰间玉带,从羽袖里取出一卷黄麻纸,递到杨修容的面前。
杨修容情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眼神慌张地看着纸卷:“这……这是甚么?”
李曜沉声道:“洪大安供状的誊稿,我劝你最好看一看。”说着又将纸卷往前一递。
杨修容颤着手接过纸卷,展开之后,只粗略地扫了一眼,脸色就顿时苍白了几分,但她咬了咬银牙,还是继续看了下去。
与此同时,李曜一面轻抚着怀中小狗的头顶毛发,一面曼声低诵道:“洪大安,并州太原人氏,行三,本名‘济’,字‘季深’,北魏兰台中丞弘邗六代孙。魏献文帝时,邗为避其讳,改姓汤汤洪水之‘洪’。济祖父彰,为北齐怀州刺史,济父元基,为前隋兵部郎中。大业九年,杨玄感反隋,元基参与通谋,及杨玄感败亡,元基及妻赵氏、长子兴、次子临皆被前隋东都留守樊子盖斩于洛阳,洪济受阉,得名‘大安’,与未婚妻杨素七女杨绮玉同时没为隋宫奴婢。大业十一年,洪大安不慎冒犯炀帝嫔崔氏,崔嫔将杀大安,绮玉顿首求情,流血满面乃救大安。武德元年,洪大安为宫闱局内给使。武德九年,转入奚官局担任典事。武德十二年,累迁至奚官局丞。”
李曜诵罢之时,杨修容的视线已经离开了洪大安的供状誊稿,脸上再无半分血色。
李曜轻轻拾起飘落在地上的黄麻纸,掸了掸灰尘,复又揣回袖中:“想必修容都见到了,刚才我说的这些并非洪大安供状上的内容,而是他的注色经历与我的调查所得。”
李曜看向杨修容,又浅浅一笑:“当然了,我也看过杨绮玉的卷宗,圣人登基,绮玉被选为采女。武德九年,生二十弟元祥,得授婕妤。武德十一年,圣人册封二十弟为许王,同年晋封绮玉为修容。”
说道此处,李曜声音忽然冷厉:“杨绮玉,事到如今,你敢说你和洪大安没有干系么?”
“娘……”
此时此刻,就连小小年纪的许王似乎也明白了什么,李元祥死死咬着下唇,把杨绮玉的裙子拽得更紧了,仿佛生怕一松开手,母亲便会永远离他而去。
“阿尨莫怕。”
杨绮玉温柔地摸了摸儿子的头顶,心中却充满了羞愤。
是啊,堂堂一个正二品的妃嫔,居然和做了阉人的前未婚夫长年保持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无论是谁知晓了,恐怕不是将其引为笑谈,就是视之为离经叛道吧!
可在杨绮玉看来,真正令她感到羞愤的是,自己从养尊处优的国公之女、兄长最疼爱的幼妹变成了一个罪婢,然后又在女人最美好的年华,把清白的身子给了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
李曜脸上全无表情,只是冷眼旁观,静静地等待对方的回答。
杨绮玉愤愤然道:“季深本不该告诉你这些的,一定是你诓骗了他!”
李曜依旧面无表情:“骗他又怎样?”
“你……”
杨绮玉被李曜这一句噎得差点说不出话来,许久之后,她才轻轻一叹,黯然道:“父亲还在的时候,我和季深就已相识,当时两家父母给我们定了娃娃亲,只待我年满十三岁便嫁给他,可后来长兄起兵造反失败,我所有的兄姊都没了。炀帝下诏将我的姓氏改为‘枭’姓,我在掖庭受尽了嘲笑和欺侮,虽然季深已经当不成男人,可若无他的默默照料,与我相依相靠,在那段最艰难的日子,只怕我都死过好几次了。再后来圣人称帝,恢复了我杨家原来的姓氏……我原以为圣人会放我出宫去过正常女子的生活,结果却经常召我侍寝,我本不情愿,但圣意难违啊!我习惯过后,其实内心也是有憧憬的,可熬了整整八年都没能诞下龙种,又让我只觉活得疲倦乏味,好在季深始终没有忘记我,他找来秘传方子治好了我的暗疾,使我平平安安地生下了阿尨,终于有了盼头。”
“盼头?”
李曜冷笑一声,截口道:“所以,你就有了想给二十弟争一争嫡位的野心,哪怕是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杨绮玉激动地争辩道:“不是这么回事!这一切都是堂兄他们策划的,他们得到了朝中重臣和世家大族的支持,想让阿尨作太子,恢复越公房的荣光!矢在弦上,不可不发……我一介孤女,身不由己,根本没得选择啊!”
李曜想起洪大安那一副害怕受刑却又生死看淡的模样,冷哼道:“洪大安也没得选择么?”
杨绮玉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入了她的掌心:“他只想帮助我。”
李曜当然知道深居宫中的杨绮玉不可能勾连上裴寂这样位高辈尊的人物,在洪大安的供状里其实已经写得很清楚了,真正的幕后主使就是杨素的堂侄——清河郡公杨弘礼、苍山县公杨弘武、祠部员外郎杨弘文这三兄弟。
面对护国公主咄咄逼人的气势,杨绮玉感受到了极大的心理压力,好像自己下一刻就会崩溃,却忽然听见李曜缓声说道:“我可以给两条路选。”
杨绮玉一怔,旋即便一脸惊奇地问道:“哪两条路?”
李曜道:“一,放弃争嫡,我保你母子事后平安;二,你自尽,我保你儿子一生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