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西郊高阳原的福阳里又添一座新坟。在刻有“大唐修容杨氏之墓”八字的墓碑前,一身丧服的许王李元祥泪流满面,长跪不起。
这里是专门安葬妃嫔宫人的墓地,在杨修容的坟茔不远处,还埋葬着武德元年去世的贵嫔莫丽芳与另外几名芳龄早逝的妃嫔。
修容杨绮玉在宫中不算特别受宠,其子许王李元祥也不怎么受老皇帝关注,故此杨绮玉并没有得到诸如追晋、追赠、陪陵而葬之类的特殊待遇。
她的一切丧葬事宜皆由内侍省奚官局全权操办。按照大唐礼制,三品以上内命妇葬给百人,规模可谓不小。
除了原来承香殿的宫娥宦官与道士、奚隶、工役等必要人员以外,身为弘农杨氏越公房族长的清河郡公杨弘礼及其儿女、侄子侄女也俱都到场。
所以,这个杨素孤女的葬礼表面上看起来还是非常隆重的。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脱离苦海,转世成人。为男为女,自身承当。富贵贫穷,由汝自招。敕救等众,急急超生,敕救等众,急急超生。太上敕令,超汝孤魂……”
十几名男女道士身着法衣,手持各种法器,在钟、磬、吹、弹乐器的伴奏下,反复诵唱着道教的《往生咒》,声音缥缈而神秘。
猎猎秋风袭来,坟头纸钱飞舞,香灰四散,令人生出无尽哀戚。
似乎,那位把李元祥捧在手心里疼爱的女子永远不在了,六岁儿哭得撕心裂肺,当真是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墓地附近的一片小树林里,李曜幂篱遮身,迎风而立,远远地望着正在举行的葬礼,心情莫名的复杂。
在李曜的身旁,站着一个白裙飘飘,同样戴着幂篱的女子,这女子一手扶在树干上,一手以袖捂口,肩膀轻轻颤抖,似在强忍着不哭出声来,正是本该睡在棺材里的杨修容——杨绮玉。
李曜扭头看向这个情难自制的女子,心中不由涌起些许不忍与怜悯,但仅过了片刻,她就释然了。
有的人注定不适合宫廷,与其让她忍受深宫的冷清寂寞,亦或者不自量力,去做飞蛾赴火之事,还不如帮她识破嚣尘,鸿飞冥冥……
言念及此,李曜暗自一叹:“从某种角度来看,或许这也算好事一桩吧。”
杨绮玉哭得梨花带雨,虽然她始终没有发出泣声,但她的外裳袖口早已被泪水浸透,此时墓地那边的葬礼已渐近尾声,一张鸾鸟暗花的丝帕出现杨绮玉的眼前。 “谢贵主。”
杨绮玉接过李曜递来的手帕,迅速拭去眼眶和脸颊的眼泪,她撩开幂篱的纱罗,恋恋不舍地看了看儿子那小小胖胖的背影,旋即便硬下心来,对李曜点了点头,随后二人同时转身朝树林里行去。
树林不大,她们很快就走了出去,然后相继坐进了一辆停在土路上的牛车里,李曜掀起车窗帷幔,冲着坐在车头的车把式道了一声:“走吧。”
“喏!”
车把式应了一声,将那长鞭甩了个炸响,老牛便拖着车厢缓缓朝着西方前进。
李曜摘下幂篱,看向现出脸来的杨绮玉,见对方虽然眼圈红肿,却已不再泪眼涟涟,只是静静地坐着,做出一副等待自己说话的姿态,不由轻轻颔首道:“你能如此放得下,我很欣慰。”
杨绮玉欠了欠身,意味深长地叹道:“贵主当真手段非凡,我本以为自己死了,身子也会入土为安……哪知一醒过来,竟会出现在这辆车上,阿尨能得贵主庇护,妾还有甚么放不下呢?”
李曜微微弯下腰,伸手掀开坐榻下面的毡毯,从暗格里取出一个木匣,然后摆放到两人之间的矮几上。
无需提醒,杨绮玉已经主动打开了木匣,就见里面放着一卷黄麻纸,徐徐展开,粗略地扫了几眼,不禁再次感慨:“贵主心细如发,果然安排得滴水不漏。”
李曜斜靠着织锦垫子,悠悠地道:“那边接纳你的人已经打理好了,你姓张,名‘如巧’,行十九,出生于前朝仁寿四年,乃是沙州刺史张护失散多年的幼妹。大业十一年,有突厥贼帅率众侵犯敦煌,劫掠了不少人口,你张如巧因此不知所踪。正如沙州张氏一族认为的那样,你被突厥人掳去卖作了女奴,并被他们献给了可汗,因为你天生丽质,颇受可汗喜爱,后来又被其送到定襄为隋宫女官,倒是没有吃过甚么苦头,武德十二年,我大唐天师袭破定襄,将你安置于掖庭服役,所幸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在半个月前,张护之女……也就是我的弟子玄妙与你偶尔相遇,她立刻把你认了出来,在玄妙的帮助下,你最终摆脱了罪籍,得以重返故里,与亲人团聚。”七八中文首发 7*8zw. m.7*8zw.
待李曜流利地简述完这张如巧纯属子虚乌有的个人经历,杨绮玉看向她的眼神里满是毫不掩饰的佩服之色:“想来贵主当年敢于换个身份从头再来,绝不是没有底气的。”
李曜很清楚,只要自己不主动吐露出来,这世上没人能知道她起死回生的真相,所以她将错就错,说道:“也算是我重施故伎吧,反正你明白就好。”
随即,她抬起下巴指了指杨绮玉手里那张写满小字的黄麻纸:“你这一路上的吃穿住行以及人身安全,皆有人来照应,所以你最主要的事情,便是默记上面的内容,若是觉得已经背得烂熟于心,记得一定要将之销毁,以免给你自己平添不必要的麻烦。”
杨绮玉郑重地点了点头:“这是自然。”
“好啦,我事务繁多,交待完毕,也该与你告别了。”
李曜说着,抬手敲了敲车厢壁,等车子缓缓停住,李曜走下车厢,一人两马迅速从后方加速驰来,转眼便至李曜跟前。
李曜戴好幂篱,翻身跃上马背,对倚在车厢窗前的杨绮玉拱手道:“张十九娘,后会有期!”
说罢,她便一勒缰绳,掉转马头,风驰电掣般地朝着长安的方向疾奔而去。
车轮再次滚滚向前,杨绮玉怔怔地回望着李曜远去的背影,以及那巍峨的长安城,眼中的泪再次滑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