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曜将羊皮手套戴好之后,从炭筐里捧出一把黑乎乎的炭粉,摊在左手心里仔细观察,还时不时用右手食指拨弄着。
这炭粉并不是唐朝以前冶炼钢铁常用的木炭,乃是煤在封闭的窑炉里,经过高温干馏转变而成的焦炭。
因为炼铁,主要是利用碳将铁矿还原成生铁,木炭的含碳量通常高达百分之八十以上,并且几无有害杂质,即便在科技较为发达的时代,木炭仍是炼制某些高档钢铁器件的常用材料。
而高炉炼铁之法,是将炉料从炉顶的料斗加入炉内,同时用风箱将温度达到一千至一千三百摄氏度的热空气从炉底的进风口由下而上地吹入炉内。
但煤炭不够坚固,受到铁矿粉挤压容易碎裂,降低炼铁炉的透气性,甚至造成炉料下行受阻,以致炉况失常,而且煤炭还含有大量的硫、磷等破坏生铁结构的元素。
所以,若想将煤炭用于冶炼,就必须对其进行改造和提纯,而这一工艺也被称作“炼焦”。
在原来的时空里,北宋是最高掌握炼焦技术的国家,至明代冶炼钢铁已普遍采用焦炭,比西方提前了一个多世纪。
不过早归早,龟兔赛跑。中国传统的炼焦炉普遍密闭性欠佳,无法做到完全隔绝空气,严重降低了焦炭的品质,进而影响冶炼的效率,可惜当时的中国却没有多少人愿意钻研此道,等到欧洲进入工业革命时代的时候,炼焦工艺发展停滞不前甚至有些退步的中国就只能望洋兴叹了。
有鉴于此,李曜在设计高炉时,格外注重其结构的密闭性,然而她却没有料到,问题又出在了焦炭方面。
李曜检查得非常认真和专注,过了好半晌,她忽然转过身,对神色有些古怪的阚林开口道:“阚典事,我还有一些非常重要的意见,希望你们能立即采纳。”
阚林身形一正,忙拱手道:“炼师请讲。”
李曜问道:“此燋炭是谁所制?石炭又是来自何处?”
阚林心中一凛,纳罕道:“这是燋坊炭工严格遵照护国公主制定的几道工序烧制而成,至于石炭来源,韩城和同官两地皆有,莫非有甚么不妥?”
事实上,华夏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就有关于煤的记载,到了西汉时,已经开采煤矿并将之捣成煤末并掺合粘土制成的煤饼以用作烹饪取暖的燃料。
而韩城和同官都是关中的煤矿资源富地,盛产优质的13焦煤、主焦煤和无烟煤,因状若黑石,被唐人称之为“石炭”。每到冬闲时,两地很多百姓都会入山采煤,有的铁匠甚至还会用小煤块和煤粉来铸造一些质量要求不高的铁器。因此当李曜提出在这两个地方设置矿场开采“石炭”来炼钢时,朝野上下并没有几人觉得稀奇,人们只道是护国公主又灵光乍现,想出了什么新奇的技艺,啧啧称叹几声,或暗讽一句“奇技淫巧”便了事。
李曜见他有些茫然,于是指着手里的炭粉,郑重地道:“这炭粉颗粒倒是大小合适,但色泽不一,有的发黄,有的还发绿,你若细细闻一下,有的还有异味。”
阚林直接用手从炭筐里抓了一把碳粉,仔细看了片刻,把炭粉抛还筐中,便试探着问道:“李炼师,莫非这石炭还需要事先挑选一番不成?”
一听这话,李曜就觉得自己今天这一趟来得实在太值了。
对于高炉冶炼技术的推广,李曜没有对格物院交代太多,但很显然,她有些高估这些寒门士子的独立思考能力了。
当然了,李曜心里也明白,如果没有系统地学习过物理和化学,犯下这种在后世的人看来非常低级的错误,其实一点都不奇怪。
不过现在亡羊补牢,还不算晚,李曜转眸看向丘行掩,问道:“邱监丞,这些高炉炼出了多少生铁料?”
丘行掩记性很好,只默算了一会儿,便开口答道:“甲坊署作场十二座高炉,自去岁开炉之日算起,总共已经炼出铁料五十二万五千余斤,以此打造的新铠有一万五千余具。”
数量不算多,李曜暗暗松了口气,道:“此前做出来的铠甲不能做西征军备,可全部暂时入库封存,以供江南、剑南、岭南、淮南等道折冲府,毕竟西征之事马虎不得,而且此举正好解决南方四道府兵铁甲奇缺的困难。”
丘行掩听她无意间用了上位者的语气,也不点破,只叉手遥敬皇宫方向:“炼师的建议甚好,丘某定当依此奏表今上。”
李曜又指了指炭筐,对阚林说道:“阚典事,这批燋炭,可以当作普通的材火,你们就不要再拿来炼铁了。”
她说着,埋头筛选了一下手心里的炭粉,然后就将余下几近纯墨色的炭粉递到阚泽面前:“典事,今后你们炼燋,只能用这种能炼出不带杂色燋炭的石炭。”
阚林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遂又虚心问道:“老夫还有些不明,敢问炼师,这样做法对炉火冶炼可有甚么帮助,还望不吝赐教。”
李曜语气认真地道:“细节决定成败,并不是所有石炭都适合炼燋的,若不对其加以剔除,无异于粟米里掺麸糠,坏了一锅好粥啊!”
此言通俗易懂,阚林点点头,恭谨地拱手道:“炼师言之有理,老夫受教了。”
在这个经验至上的时代,人们根本不知何为“原理”,往往知其可为或不可为,就不会再深入分析下去。
“此外……贫道还有一个意见。”
李曜又从女侍卫阿史德明玉那里借来一把横刀,随即将刀锋垂直刺进炭筐,瞬间直没入柄,停歇片刻,再缓缓拔出。
阚林被她一气呵成的出刀动作吓了一跳,稳了稳心神,奇怪道:“炼师……这是作甚?”
李曜把刀刃往阚林眼前一放,说道:“还请阚典事再仔细看看。”
阚林眯起一双老眼,凑近瞧了瞧,就发现原本明晃晃的刀锋上沾满了炭渍,不由得咽了口唾沫,拿手指刮了一点,搓了搓指尖,发觉炭渍有些湿润,不由对李曜汗颜道:“李炼师慧眼如炬,所幸被你发现了!”
随即,他又赶紧转头对丘行掩拱手道:“监丞,我们以后一定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