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初升,晨钟响起,新的一天开始了。
时逢休沐,罗仁俊用过膳食,便早早出了家门,打马赶往城西方向。
在车水马龙中缓行了半个时辰之后,罗仁俊来到了休祥坊的东门,便有两个坊丁在门口冲他叉手行礼:
“宇文什见过南阳公!”
“罗二九见过南阳公!”
罗仁俊招手示意,宇文什、罗二九心领神会,立即上前问道:“南阳公有何吩咐?”
罗仁俊郑重交待道:“通知宇文氏、罗氏两族长老,巳正一刻在坊东祀堂议事,我先去一趟万善寺。”
“喏!”
等两个坊丁答应一声,罗仁俊便策马一鞭,飞驰而入,坊里行人似乎全都认识他,纷纷自觉退至街巷两边朝他默默施礼。
不多时,罗仁俊奔至休祥坊东南隅,牵马上前敲了敲万善寺的正门,寺门应声打开,一个老比丘尼打着哈欠探出身来,初见来者是个男子,不禁瞿然一惊,但随即揉揉眼睛,看清对方是罗仁俊,立时又喜形于色,笑着催促道:“原是二公子呀,快些进来,莫叫闲人见到啦!”
万善寺实际是一座尼庵,始建于北周宣帝大象二年,杨坚立隋后,诏令前北周皇室后妃以下千余宫人进入该寺剃度为尼,然后就基本不怎么管了,任由这些女子自生自灭。
斗转星移,隋亡唐兴,时光一眨眼就过去了半个多世纪,当年的后宫佳丽们如今已大多离世,而余者也都行将终老于青灯古佛,所以寺内没什么人气,仿佛早已被世人遗忘。
罗仁俊进得寺门,在石桩上拴好坐骑,然后跟着这位看门的老比丘尼步入寺内最深处的一个庭院。
这里鸦默鹊静,环境清幽,唯有木鱼阵阵,梵语声声,待老尼姑合十告退,罗仁俊径自推开院中庵堂的房门,堂内有两位缁衣女尼,一个端坐蒲团,左手竖在鼻前拨动念珠,右手极有节奏地敲着木鱼,另一个则手执颜料盘和细笔,在正对着房门的莲台观音坐像上面描描画画,动作姿态俱都颇为专注。
诵经声戛然而止,两个女尼听得动静,齐齐放下手中的器具,转头看向门口,那端坐的女尼虚着眼睛,开口问道:“是谁来了?”
她皮肤很白,细看其容貌,依稀可辨当年风韵,只是她明显患有眼疾,已然难以视物。
另一女尼平静地答道:“是我孙儿。”
这女尼眉白似雪,但保养得宜,体态丰腴,面上皱纹很少,实际已是七十高龄之人,看着却只有五十出头,正是罗仁俊的祖母华光尼师陈月仪,而与她一起参禅理佛的同伴,则是出身北魏皇室的华胜尼师元乐尚。
罗仁俊上前作揖施礼道:“儿见过祖母,见过华胜尼师。”
陈月仪打量他一眼,问道:“十五郎一大早过来,不知所为何事?”
罗仁俊道:“孙儿被唐皇赐婚了。”
元乐尚混浊的双瞳似乎闪过一丝亮彩,双掌合十,口呼佛号:“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陈月仪却见罗仁俊神色不悲不喜,一对白眉不禁微微蹙起:“孙儿前来报喜,应该满面春风才是,为何如此沉静,难道那李渊让你作了某位公主的驸马不成?”
罗仁俊颔首答道:“是的。”
元乐尚闻言,再次合十道:“善哉,做驸马好啊,十五郎迟迟不婚,贫尼一直担忧十五郎什么时候熬不住,就做了护国公主的……”
元乐尚少时性格乖张活泼,极受北周宣帝宇文赟的宠爱,尽管她已经做了数十年的出家人,可这言行举止还是有些跳脱,陈月仪一听她说话有些不对劲儿,没好气地打断道:“十五郎乃先帝苗裔,怎可能去做没有名分的面首?况且,我听闻那护国公主为避免坏了道行和永葆青春,竟狠下心斩断自己与驸马的夫妻关系,其绝情绝欲之举,令我等也是自叹弗如的,不然吾孙如此凤表龙姿的男儿,也不会因她耽搁这么多年了。”
随即,她慈蔼地问向罗仁俊:“孙儿快告诉祖母,婚配的是哪位李氏女?”
罗仁俊道:“朱阳公主李思媞。”
话音刚落,陈月仪已然双眉上挑,语气很不满地道:“怎么是个波斯胡姬?!”
当年李思媞被李渊诏赐李姓,请入宗亲之事,可以说是震动朝野,饶是陈月仪深居尼寺,也对此略知一二。
元乐尚听了立马面露愠色,忍不住张口骂了出来:“李渊这老不休,真真是欺人太甚!”
以她有限的见识来看,波斯不过是一个非常偏远的蕞尔小邦,哪怕是个宫婢所出的公主也比李思媞强得多。
她说着,又一脸恕其不争地对罗仁俊责怪道:“这些年来,我和你祖母一直劝你快些成家……早知如此,我们该给你硬塞几个好生养的,这休祥坊里想做你妻妾的良家女子多得是!现在可好,被李家当作恩赏番邦的赐品了!”
元乐尚没有生育过子女,一直将罗仁俊视如自己的孙儿,闻此“坏消息”不觉越想越气,话也越说越重,罗仁俊见她气呼呼的,而祖母也是铁青着脸,忙不迭地赔笑道:“二位老人家快消消气,事情绝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罗仁俊用了整整一个时辰才把他如何救下朱阳公主,护国公主又是如何劝他同意接受朱阳公主的约会,以及护国公主行将推行的封建制度等事一一解释清楚。
讲到最后,他还不忘纠正两位老人对波斯的错误认知,找来一张竹纸,提起祖母的细笔,饱蘸颜料,使出自己从护国公主那里学来的本事,迅速在纸上勾勒了一幅线条简易而不失真的小地图,然后搁下笔,在图上一指道:“这一片地方就是波斯。”
陈月仪拿起地图,仔细目测了一番,这才了然地点头道:“想不到波斯国竟有这般辽阔。”
元乐尚好奇地问道:“具体多大?”
陈月仪认真地道:“其疆土约有半个大唐。”
罗仁俊补充道:“若非波斯国事衰败,否则疆地还要大得多。”
元乐尚的双目似乎又亮了,就连语气亦变得激动起来:“如仁俊刚才所言,若那朱阳公主能够得继王位,其所诞下的麟儿就是我大周的复国之君了!”
罗仁俊想了想,又道:“其实我还有件事,想要告诉祖母和华胜尼师。”
“何事?”
罗仁俊斟酌着,小心翼翼地道:“仁俊与朱阳公主完婚后,可能会带领宇文氏与罗氏两族跟从护国公主西征,然后在波斯扎下根基,此行路途非常遥远,也许……”
陈月仪和元乐尚对视一眼后,不等罗仁俊说完,连忙截口道:“孙儿的意思,祖母已经明白了,我们会全力支持你的。”
元乐尚昂首道:“不错,仁俊可莫要嫌我和你祖母老了,只要还有一息尚存,你去哪里,我们都会跟到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