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屋被烧成灰烬,墨什松用也被烧成了一具焦黑的尸骨,只剩下淼淼烟尘。
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无人敢信,也无人敢言。
裘千羽和百里俾带着土兵离开之后,村里的土民陆陆续续全赶了过来,面对如此惨景,有人悲叹,有人怜惜,也有人诅咒。可逝者已逝,无力回天了。
旗长俯身于地,面对墨什松用的尸骸,忍不住老泪纵横,颤抖着放声大哭。
不需片刻,古娜也匆匆而来,立于废墟之前,望见房屋成灰,活人成尸,泪水早已溢满脸颊。
“旗长,墨月姐姐他们如何了?”古娜以为另外的人已落入虎口,旗长紧绷着脸,无力地说:“我赶来时已这样了,也没见其他人。”
天微亮时,天空的颜色渐渐从深蓝变成浅灰。来自清晨的阳光透过天际洒满村庄,点亮了一片微弱的光芒。
袁廷奕带着不足二十余人的残兵游勇,一路奔逃,此时已寻到新的落脚处。经此一役,他丢失了刚建立不久的洞府,也丢失了那些好不容易掳掠回来的姑娘,自是怒火中烧,近乎疯狂,满面虬髯一颤一颤的,恨不得在这天地里杀他个血流成河。
周围兵丁全然不敢吱声,更别说上去劝说几句了。
许久之后,袁廷奕终是变得平静多了,但仍是满脸怒容,想起自己历经千辛万苦才在这深山建起自己的王国,却又顷刻之间被摧毁殆尽。一想到此,便又不自在了,眼前一黑,大声叫道:“拿酒来!”
刘庆是他亲兵,在交手中伤了胳膊,此时听他要酒,立马凑上去,小心翼翼地回道:“天子,这里没酒,酒都留在洞府了。”
袁廷奕像是刚从梦里醒来,想着自己此时的凄凉处境,暴怒道:“我非要杀了你们,一个也别想活。”之后,又疲惫地闭上了眼。
山路难行,荆棘满途。
如兰领着他们仨步行了一夜,早已饥肠辘辘,疲累不堪,此时终于有个落脚的地方歇息,墨月忽然幽幽地抽泣起来。
雁南飞自知昨夜之事全赖自己,愧疚之余,一时竟也不知如何启口。
如兰走到墨月身边,拉着她的手,轻言细语地安慰道:“你阿爸为了护我们所有人周全,才不得不留下来啊。”
“阿爸还能回来吗?”墨月声音哽咽,忧伤绵长。如兰轻叹一声,也别过脸去。
雁南飞想起墨什松用也可能因自己而落入裘千羽之手,或已惨死,心中便猛然颤抖,后悔自己没早日离去,不然便不会有昨夜之事了。他忽地起身说道:“祸事因我而起,我这就回去把阿爸带回来。”
“不行!”墨白厉声拦住了他。墨月也慌忙擦去眼泪,惶惶然看着他。他痛苦地说:“你们救了我,可我却将祸事惹来墨家。此次回去,若阿爸还活着,我会将人带回来。若阿爸人已不在,我也会将尸骸带回来。”
“你回去就是送死。”墨白道,“你这次面对的不是龙溪江上那些贼寇,而是骁勇善战的土兵,还有来自京城的朝廷鹰犬。”
雁南飞何尝不明白,仅凭他一己之力,如就这样回去救人,十之八九便是有去无回。可要是自己什么都不做,他无法面对墨家,更无法面对自己的内心。
“阿哥,你不能去。”墨月抓着他胳膊,连连摇头,“阿爸的事并不怪你,要怪就怪那些不分青红皂白的朝廷,助纣为虐的土官,这笔账要记在他们身上。”
雁南飞听着这些安慰话,却仍无法释怀。
“南飞,你放宽心吧。月儿说得对,这事并不怪你。”如兰说。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墨白从牙缝里狠狠地吐出这句话时,仿佛内心压抑着千般怒火,万般仇怨。如兰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抬头看了看天色,说:“还得再要三日,趁天黑前,赶紧赶路吧。”
继续赶路时,墨月问如兰此行要去向何处。如兰讳莫如深地说:“等快到了,自然就知道了。”
裘千羽因没能抓住雁南飞而大发雷霆,此刻还在心烦意乱,呆在“半间云”一碗接着一碗地喝酒,而后将酒碗狠狠地摔碎在百里俾面前。
“苦心布局多日,本打算一举擒获,谁知竟然又让他给逃了。”裘千羽醉得不轻,摇摇晃晃地到了百里俾近前,“你口口声声跟我承诺,此行定能擒获叛党,人呢?你告诉我,人在何处?”
百里俾被骂得噤若寒蝉,原本不敢吱声,此时见裘千羽竟然将责任全都推卸至他身上,便忍不住说道:“墨月姑娘一同失踪,西兰卡普无人可出,本爵如何向朝廷复命啊。”
“百里土司,你这话是何意思?”
“本爵并无他意,只是略表心迹。”百里俾焦头烂额。
裘千羽突然似是想起什么,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冷言道:“我怀疑有人事前走漏风声,给叛党通风报信,否则他绝对跑不了。”
百里俾是何等狡诈之人,怎会听不出话中之意。但他只是微微一愣,忙替百里奚辩解:“还请大人明鉴,奚儿虽生性顽孽,但这些日子已被本爵禁足。他就算想要通风报信,那也出不去呀。”
谁知,裘千羽根本不吃他这一套,狂笑道:“少土司出不去,他身边的丫环和下人,就不能替他出去?”
百里俾被怼得无言以对,正不知该如何应付时,秦彩凤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裘副指挥使,奚儿近日足不出府,何谈通风报信?府上的下人,给他们十个胆子,也是万万不敢做这偷鸡摸狗之事的。”
百里俾没料到她会来,也没料到她竟敢对裘千羽说出这番话,正以为裘千羽会因此而怪罪她时,谁知裘千羽不仅没怪罪,反而笑盈盈地说:“夫人所言极是。在下刚刚只是跟土司大人开了个玩笑,没想到大人竟然当真了!”
百里俾暗自松了口气,却发现裘千羽看秦彩凤的眼神竟像不怀好意,当即便起了一丝杀心。可他不敢当面表露出来,只能陪笑。
秦彩凤不卑不亢地说:“区区一个叛党,跑了便就跑了。大人息怒,千万别气坏了身体。放心吧,他跑不了。大人只需再许一些时间,假以时日,定让大人带他回去复命。”
“好,好得很。”裘千羽喜笑颜开,脸上的刀疤显得格外刺眼。
百里俾和秦彩凤从“半间云”出来之后,立马拉上了脸。秦彩凤知道他在气什么,不免笑着说:“朝廷派来的官差,总是要给些薄面的。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抓到叛党。”
“你说得对呀,尽快抓到叛党,尽早送走瘟神吧。”百里俾轻声咳嗽,秦彩凤劝他进屋去加件衣衫。百里俾却问百里奚近日的情况。
秦彩凤说:“奚儿乖得很,这些日子没胡闹,每日待在府里也不吵着要出去了。”
“不给我惹事就好。”百里俾叹息道,“叛党昨夜从我们眼皮底下眼睁睁地溜了,没有车马之便,定是跑不远的,我已派出人马去追了。”
百里俾派出的五路人马,此刻正快马加鞭,一刻不停地奔赴各地。
“我现在担心叛党会逃去桑植……”秦彩凤的话自然是提醒了百里俾。他哪敢忘记自己与桑植土司之间仇杀多年,早就不相往来的恩怨,也不禁忧心忡忡,假若叛党果真逃去桑植土司以求庇护,想要将叛党尽快捉拿归案的心意势必就要落空。
百里俾想起这些,更是满面倦容。
秦彩凤与他做了几十年夫妻,何尝不知他的心意,又宽慰道:“老爷,你是在担心无法按时交付朝廷今年所需贡品吧?”
“何尝不担心呀。”
“老爷不用如此心急,府里往年还有些余货,倘若顾之不及,也是可以将就凑合的。”秦彩凤此言一出,倒真是宽了百里俾的心,他转身紧握着她的手,感动地说:“夫人可是解了本爵心头大患……”
从容美土司去桑植土司,沿途山高路远,很不好走。这山里的气候也是说变就变,好不容易才找到个避雨的山洞,只好将就着歇息一晚,待雨停后再继续赶路。
他们在山洞里燃起篝火,不仅亮堂起来,且也暖和多了。如兰和墨月很快就垫着干草睡着,雁南飞却毫无睡意,想着雁家遭祸,又被流放,父亲遇害……加上墨什松用为保护他,可能已命丧黄泉,便感觉心在滴血。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很想回去杀他个天翻地覆,为墨什松用报仇。可他也知自己单枪匹马,就算现在回去,不仅报不了仇,恐怕连命也得丢下。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墨白不久前说过的这句话仍在耳边回荡,雁南飞刚坐正,背对着他的墨白突然转过身来,说道:“阿爸的事不怪你,别太放于心上。”
雁南飞叹道:“可我自己过不去。”
“过不去也得过去。”墨白也坐了起来,俨然大哥望着他,“有些事情,谁也不想它发生,最后却仍是发生了,这是命中注定的劫数。雁将军和阿爸的仇,总有一日,我们要连本带利地跟他们清算。”
当然,墨白需要清算地仇恨远不止如此,在他内心深处,还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但此时还不能对外人道。想到这里,他握住剑鞘的手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墨月在梦里突然叫起“阿爸”,身体还不住的发抖。雁南飞试探着她的额头,担心地说:”好烫,应是淋雨着凉,得赶紧去看大夫!”他打算出去看看大雨是否已停歇,叮嘱墨白照看墨月。
雨小了许多,但没完全停下。墨月伤风,得赶紧找大夫,可她又不能淋雨,这可如何是好?雁南飞正左右为难,不远处竟然传来马蹄声。
这就叫屋漏偏逢连夜雨,雁南飞猜是追兵到了,不得不赶紧抽身而退,跟墨白商议应对之策。
“他们一路搜寻,很快就会找到洞口。”墨白说,“墨月伤风了,一时半会儿走不了。南飞,我们得赶在他们过来之前……”
雁南飞从他眼神里看到了杀气,顿时了然。
随后,墨白叫醒墨月和如兰,让二人无论听见什么,待会儿都不要出声,也不要离开山洞。
雁南飞和墨白离开山洞,朝着马蹄声传来的方向快速赶去,寻到一处高地藏身,果然看到不远处过来五匹快马。
这五人中,其中一人乃是裘千羽的部下,另外四人均为土兵。当他们到达雁南飞与墨白藏身之处时,突然马匹嘶鸣,立于原地再也不扬蹄,险些将背上之人掀了下来。
墨白持剑,从天而降。剑气如虹,刺破喉咙,鲜血飙飞,跌于马下。
雁南飞紧随其后,抱住其中一人从马背滚落在地,而后夺下佩刀,狠狠地刺于背心。
追兵眨眼间便丢了两条性命,另外三人见状,齐齐攻了上来。
雁南飞与墨白一人一个,一番打斗之后,又有俩人做了剑下鬼魂,便只剩下内行厂的侍卫。此人不愧是裘千羽的部下,不仅剑术比那些土兵要高超,且更要狡诈几分,在挡开二人的合力攻击后,纵身跳到圈外,厉声呵斥道:“大胆,竟敢阻挠朝廷捉拿叛党。都给我听好了,只要你们交出叛党,其余人等一概不予追究。”
“雁家世代忠良,从未背叛朝廷。”雁南飞上前一步,“今日留你性命,回去转告你的主子,若仍要苦苦相逼,休怪我心狠手辣。”
“雁家之罪,可不是你说要撇清就能撇清的。若真无罪,就跟我回去。否则你会连累更多无辜之人搭上性命。”此人剑指雁南飞,雁南飞正欲开口,墨白抢白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别逼我改变主意。”雁南飞话音刚落,侍卫纵身跃起,怒喝道:“不带你回去复命,我也是死。”
“雁兄,你不必插手。”墨白赶在雁南飞之前出手,不出片刻便占了上风,剑尖刺破侍卫胳膊,留下两道血痕,可他仍未停手,非要以命相搏。
雁南飞干脆抱着双臂袖手旁观,只见墨白身形如影,时而上下翻滚,时而又左右逢迎,直将那侍卫逗得精疲力竭,却又无法沾身。
墨白见时机已到,趁其晕头转向之时,一剑刺中手腕,利剑脱手飞去,立足未稳,又被刺中左腿膝盖,半跪于黄泥之上,再也无力起身。
“我问你,你们将我阿爸如何处置了?”墨白问,侍卫冷笑道:“死了!”
墨白心中涌起一股剧痛,握剑的手在颤抖,又问是如何死的。当得知墨什松用竟然被裘千羽一把大火烧死,泪水顿时奔流而出,几乎没忍住将侍卫一剑刺死。
雁南飞此时过去,示意墨白收回剑,冲侍卫说:“你暂时活着,是为留你回去传话。回去转告裘千羽,若仍咄咄逼人,他的命早晚是我雁南飞的。”
“我回去也是个死,你杀了我吧,求你给我个痛快。”侍卫一心求死,雁南飞用脚踢剑,正好落在他面前。他颤抖着抓起剑,本打算以死求解,最终却望着渐渐远去的背影,又无力地垂下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