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青山葱茏。雪中的慈文阁,又是另外一种神韵,别具风情,孤独中带着一丝典雅,典雅中又蕴含一丝肃穆。总之,此情此景,令众人沉醉其中,几乎忘我。
姝儿下车后,墨白想要搀扶着她,却被它拒绝。墨白明白她的心思,于是顺了她意。她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地进了庵里,动作虽有些迟缓,但脸上始终布满了笑容。
众人正陪着她,忽一抬头,便望着对面的人不动了,像被定在原地,双目间燃烧起一股烈焰,在这冬日严寒里,为庵里更添了丝丝暖意。
在她对面之人,正是梁晴,梁晴刚刚一眼便认出了姝儿,见她竟自己移步进来,内心忍不住一阵激动。可梁晴将这份激动压抑在了心底,慢慢移步至她面前,双手合十:“施主,别来无恙。”
姝儿微微张了张口,多想亲口再叫一声娘,谁知向怀光忽然过来,冲梁晴微微欠了欠身,说道:“姝儿,这边走吧。”
姝儿此时与梁晴四目相对,正沉浸在淡淡的忧伤中,对向怀光之言听而不闻。向怀光这才将目光转向梁晴,疑惑之间,墨月上来扶着姝儿的胳膊,说:“姝儿姐姐,少土司叫你呢。”
姝儿方才醒悟过来,望着向怀光。向怀光从梁晴脸上收回目光,说:“这边还愿去吧。”
此时,梁晴知晓向怀光的身份之后,也不免多看了他几眼,眼中似飘过一层薄薄的雾水。
姝儿又回头看了梁晴一眼,目光交错,心思凌乱。随后,她跟着向怀光去大殿之上,冲着菩萨下跪磕头,又捐了些香火钱,便算是还了愿。
此时,天色渐晚。雁南飞正要去寻人要几间客房,梁晴走了过来,冲众人说道:“今日天色已晚,庵内为各位施主准备了客房和斋饭,不妨暂歇一宿,待明日再下山也不迟。”
“如此也好,多谢师父。”雁南飞拜谢梁晴时,百里奚忽然哭喊着说要下山。墨月忙问他为何要下山。百里奚惊恐地望着四周,紧张地说:“此地不宜久留,此地不宜久留。”
雁南飞苦笑道:“天色已晚,今晚需在庵内暂时歇息一宿,明日一早便下山。”可百里奚仍不停念叨着“此地不宜久留”。
梁晴问道:“不知施主为何如此?”向怀光忙说:“得了疯症。不过请勿担心,他并不伤人。”
吃了斋饭之后,众人便各自歇息去了。姝儿自是无心睡眠,她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犹豫再三,还是起身出了门,刚拉开门,便看见梁晴站在门口,四目相对,一时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你跟我来。”梁晴说完这话,便望着她从房间里一步一步慢慢移步出门。姝儿知道母亲想要亲眼看着她自己走路,故移步时更是小心翼翼。
梁晴眼里含笑,甚是欣慰。姝儿跟随着她的步伐,来到了她的房间。她关上门,转身来到姝儿面前,看着她的眼睛,她终于没忍住叫了一声“阿妈”。
时间仿佛静止。梁晴慢慢抬起手来,替姝儿拨开额角的头发。姝儿忽然抓住她的手,紧紧地贴在自己脸颊上,痛哭流涕,呜呜地说着:“阿妈,姝儿好想您呀。”
梁晴眼睛也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儿,颤抖着似要说些什么,却又紧紧地闭上了嘴唇,目光落在地面。
姝儿感觉阿妈在颤抖,她替阿妈擦去眼泪,幽幽地说:“我治好了腿,如今又能走了。阿妈,您可与我一同回府吗?”
梁晴微微叹息道:“阿妈回不去了。”姝儿急了,立即便问她为何回不去。她答非所问:“如今见你好了,阿妈很是开心。可阿妈已削发为尼,皈依佛门,便要在庵内青灯红烛,终老此生了。”
姝儿痛苦摇头道:“不,姝儿打小便没有您在身边,本以为您已不在人世。可如今知道您还活着……阿妈,您就答应姝儿吧,与我一同回到府里……”
梁晴目光黯然地望着窗口方向,沉默了许久,决绝地说:“今日之后,我与你母女缘分便已尽了。分开之后,这世上便再也没有梁晴,只有净月。”
“不,阿妈,您不要再抛下姝儿了。”姝儿跪地,抱着梁晴的腿,“姝儿好不容易找到您,您若是不跟我回府,我便也不走了。若您打算在此终老,我也陪您一起。”
门外,向怀光睡不着,担心姝儿独自一人,打算去看她一眼,谁知敲了许久的门都无人回应,推门也未见人,于是挨个儿找了过去。此时,他听到姝儿的声音,疑惑不已,在门口驻足,将耳朵贴了上去。
梁晴露出满脸痛恨的表情,狠狠地说:“阿妈回不去,再也回不去了。”姝儿哭丧着脸问:“阿妈,当年究竟发生何事,您为何忍心抛下我离开?”
梁晴叹道:“过去的事,阿妈都已经忘了,你也不许再问。”姝儿还打算劝说母亲随自己回府,梁晴将她扶起,替她擦去满脸的泪水,挤出一丝忧伤的笑容,说道:“有些事情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也道不明白。姝儿,听阿妈的话,回府之后也不许与任何人提起见过我,不许打听过去的事。如今你已成人,阿妈很欣慰。待合适的时机,便找个喜欢的阿哥嫁了吧。”
姝儿如何听得进去这些话语,却问她:“姝儿嫁人那日,您会在吗?”梁晴愣了一下,说:“阿妈很想亲眼看到你出嫁,可阿妈如今已……姝儿,天色已晚,明日一早还要赶路,回去歇息吧。”
向怀光的脸色变得越发凝重,匆匆转身离去,回到房里,回味着刚刚听见的那一席话,仿佛大梦一场,脊背一阵发凉。
在他印象中,从未见过姝儿的母亲,只知道她从小便没了母亲。也从未听父亲提起过上姝儿阿妈之事,还以为已不在人世,担心姝儿伤心,故也从未在她面前提过。
可今夜听见的这些话语,几乎令他怀疑自己听错了。此时再次忆起刚刚的对话,整个人都是僵硬的。
姝儿失魂落魄般回到房里,对着冰冷的空气,毫无睡意。她不住地问老天,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阿妈为何要丢下她离去。她知道此事定然与父亲有关,上次回去之后便一心想问,可父亲不说,她也不敢问。
就在今夜,梁晴无法安睡,她席地而坐,闭着眼睛,当年之事,如同从未远去,在她眼前徐徐舒展开来。
梁晴出生平凡,爹娘皆要土民,可她天生丽质,有着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貌,加上聪慧过人,成年后便与村里一阿哥相爱。就在二人私定终身,谈婚论嫁时,向思明偶然遇见了她……
就在此时,忽又传来敲门声。梁晴的思绪从回忆中被拉了回来。她以为还是姝儿,故迟疑着未起身。片刻之后,敲门声再次响起来。她沉沉地叹息了一声,才不得已去打开门,当看见来者时,顿时便傻了眼。
向怀光从那双眼里看到了许多种各异的表情,包括惊恐、诧异、不解、疑惑……他客气问道:“我可以进来吗?”
梁晴眉目低垂,让开了道。向怀光进屋后,四下打量了一眼,转身望着她,忽抱拳道:“怀光见过二娘!”
她张了张嘴,似是迟疑了许久,才终于从牙缝里蹦出这几个字:“净月拜见少土司!”
向怀光望着这张与姝儿有几分相似的脸,不禁叹道:“这些年,辛苦您了。”
梁晴还以为是姝儿跟他道明一切,不禁苦笑道:“这孩子,还是执念太深了。净月已皈依佛门,定然是不会随她回府。”
“二娘,您误会了,此事与姝儿无关,是我自己刚才出来寻她,意外听见……”向怀光从实招来,“您与姝儿说的那些话,我全都听见了。二娘,当年究竟发生何事,才逼迫您作了如此选择。”
梁晴沉默了片刻,摇头道:“此事已成过往,少土司便莫问了。”可向怀光固执地说:“此事虽已过去,可对姝儿来说,此生心里便会永远留下一根刺。若是不将刺拔掉,便会一直痛。”
她何尝不理解向怀光所言,可她有着太多的难言之隐,若是将往事揭开,便会露出伤疤,届时不止是她,也不止是姝儿,皆会弄得伤痕累累。
向怀光见她仍在犹豫,不免又叹道:“姝儿自从伤了双腿后,就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如今总算是慢慢好起来,可她第一时间并非回府与二叔分享好消息,而是非要来慈文阁。在此之前,我并不知晓真相,以为她仅仅是为了还愿……二娘,想必此前二叔已带姝儿来见过您了吧?不管当年发生何事,也或许与二叔有关,可如今二叔既已带姝儿来见过您,不就证明……”
“你别说了。”梁晴竟泪流满面,“你若是想要知晓真相,回去问你二叔与王爷吧。”
向怀光万分惊讶:“阿爹也知情?”梁晴已不想再多言,转过身去不再看他。向怀光见状,也只好默默地退了出去。
第二日,众人辞行下山时,姝儿转身望着门口,迟迟没有移步。可自始至终梁晴也未现身,直到车马缓缓远去,她的身影方才出现在角落,平静地望着车马消失的方向,眼里现出一丝云淡风轻的笑。
“阿弥陀佛。事到如今,师父知道有些事你仍放不下。”庵内大和尚忽然现身于背后,“听为师一言,既是六根未净,不如早日还俗吧。”
梁晴不禁一怔,随即面朝大和尚,脸色肃穆地说:“师父,净月早已放下过往,只是……”她无法辩驳,只好说道:“净月知错。”
大和尚叹道:“世事本无对错。这些年,你在慈文阁潜心修行,师父全都看在眼里。可为师也看得出来,你心中仍有不少牵挂。还记得为师曾与你说过的话吧……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既已皈依我佛,便要舍下凡心。”
车马在山道上缓缓前行,与这雪山大地融为一体。天冷,心却更冷。姝儿的心情全都显露在脸上,沉浸于悲伤之中时那种孩子般的委屈,在她身上诠释无遗。
墨白此时在车上陪着她,一眼便看出她心情不佳,正欲开口问她发生何事时,百里奚忽然嚷道:“此地不宜久留,此地不宜久留。”
墨白叹了口气,于是问他:“为何不宜久留?”可百里奚仍只说这一句话:“此地不宜久留。”姝儿忽然轻声抽泣起来。墨白越发担心,握着她冰冷的手,问她今日为何如此。
姝儿除了抽泣,却一言不发。
雪地上,冷风吹在脸上,宛如刀割。向怀光与雁南飞骑马并行,像是不经意地问他:“你是否早已知道?”
雁南飞愣住:“何事?”
向怀光淡然一笑:“姝儿此次非来慈文阁,不仅仅是为了还愿吧?”雁南飞从他眼神,似乎感觉他知道了什么,于是叹道:“少土司明知故问,既已知晓,便不用我多言了吧。”
“你何时知道的?”向怀光又问,雁南飞实言相告:“上次姝儿从百草谷回来之后,月儿跟我说的。”
向怀光实则也猜到了,不免苦笑道:“没想到竟然就我一人还蒙在鼓里。”雁南飞忙解释:“月儿仅与我说过,其余皆不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