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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山镇北帝祖庙,自北宋时营建开始,供奉的便是玄天上帝真武祖师。前明正统年间,佛山地方上的士绅,广募善款,将北帝祖庙增修一新,并铸成真武帝君铜胎金身一尊。景泰年间重又增修牌坊、殿阁,加御赐匾额为灵应祠。这么几番营建下来,却也将此处修成了一所远近有名的大宫观。

原本佛山人每逢初一十五,便要到祖庙中上香,今日却不是上香的正日子。那祖庙中的庙祝、香公,不知道外面闹闹嚷嚷是在做什么,才走出祖庙灵应坊外,便见得一个头发散乱的妇人,一手扯着个孩童,一手提了把菜刀,不知是个什么路数,心下先起了畏惧之心,却让那妇人直闯了进去。

那妇人身后,有大略知道前后情形的街坊,也有佛山镇上的闲人,熙熙攘攘,有的赶上前去要劝解,免得这妇人冲撞了真武祖师,有的却是不住地起哄叫好。

只见人越聚越多,从祖庙大殿直到灵应坊后的锦带池,莫不站得满满当当。那妇人只是立在大殿前面,向着那尊北帝金身胡乱磕了好几个头,随即抬起头来,正对着神像大声道:“北帝爷爷,我这孩子决不能偷人家的鹅。他今年还只四岁,刁嘴拗舌,说不清楚,在财主老爷面前说什么吃我,吃我!”

这妇人说到“吃我、吃我”,又自己颠三倒四地重复了好几遍,随即只是向着地上用力磕头,众人只听着额头撞着地面的声音乱响。

魏野此刻,便坐在北帝祖庙的墙头,目光只在那妇人身上扫来扫去。胡斐看着这情形有些不对,自己跳下了墙,混在人群里面,却听着四周乡民皆是粤省南音,他听得半懂不懂,只是发急贵女谋。

正欲找个会说官话的人问个详细,却听着何茗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胡兄弟是北人出身,这广东话不好懂是吧?老魏似乎看出些什么名堂来,可我肚子里没那么多绕绕弯,就让我讲给你听。那五虎派的南霸天最近新纳了第七房小妾,想要买了这钟四嫂家的菜园,给他的七姨太太修一座七凤楼。可是这钟四嫂家里只有两亩多的菜地,南霸天买了菜地,这一家老小将来吃什么?”

何茗刚说到这里,却听着魏野的声音又在耳边传来:“胡兄弟,这传音入密的功夫不好使,我看着你边上那个老先生,一口官话倒还讲得利索,你不妨先问他——阿茗,你过来,我这边有个新发现,非和你研究一下不可。”

这一打岔,胡斐脑子就更乱了,却见旁边有个半老秀才,一面捋须,一面感慨道:“凤翁这回行事也太过了些,那钟阿四只是不肯卖了菜地,也不曾忤犯凤翁什么。这菜地田土极肥,只要肯下力耕种,维持一家衣食,传诸子孙,总是一份产业。何况凤翁也太仗势欺人了些,如今的地价,连田骨带田皮,一亩地总该有三、四十两,他却只肯出五两、十两的小钱,便要买了去,这……”

旁边又有个年轻秀才,也是摇头晃脑地道:“要说钟家偷了凤家的鹅,这话也很不对头。天底下便有偷鹅贼,也总不能将鹅毛撒在自己田里,让人找上门来捉贼拿赃。何况凤家不过丢了一只鹅,算起来也只是几百大钱,真定了罪名,依着我大清律例,也只是略施薄惩而已,岂能就这样将钟老四拿入同知衙门,罪名未定,先把嘴巴、板子、夹棍挨了一个全套?”

这两位秀才相公摇头晃脑地感慨,四周的看客听着他们高谈阔论,却是不由得四散开去。只有胡斐,见得这两个秀才讲得头头是道,不由得走上前去,抱拳道:“听着两位议论,那钟老四必然是被冤枉了,两位相公为什么不去同知衙门里为他分辩几句?”

那年轻秀才见着胡斐衣衫敝旧,像是乡农出身,不由得大皱其眉,将折扇在他面前挥了几挥,像是轰苍蝇一般道:“我辈与那钟阿四非亲非故,有甚可分辩处?何况同知大人明察秋毫,既然判了钟老四受刑,那便是钟老四自有错处,你等乡民只消静待同知衙门日后给个说法便是,却不要混闹,犯了王法!”

说着,那两个秀才排开人群,大摇大摆地去了。

听着这话,胡斐胸中气不由得朝上冲,也懒得理会这两个秀才,又朝四处望去,却见一个菜贩模样的汉子缩了头欲朝外走去。胡斐当即大踏步向前,一手擒住这汉子手腕,一手从腰间拔出一柄匕首,顶住他的腰眼,低喝一声:“不要动!”

那菜贩被他用匕首硬顶着腰眼,手腕又被擒住,当下脸色就发了白,却听着胡斐喝道:“旁人都在看热闹,唯独你却背身要走,是什么道理?你若不说出个一二来,我这匕首须饶你不得!”

这菜贩也不料,此刻竟是祸从天降,只是满头直冒冷汗,他的官话倒还勉强听得入耳,就听他小声道:“好汉不知道,自从凤老爷家丢了鹅,便将钟阿四两个儿子小二、小三捉去问话。那小三子才四岁,凤老爷问他‘今儿早晨你们吃了什么’,小三子便说‘吃我、吃我’。爷台,我们佛山地方,我字鹅字,咬音一样,凤老爷便这般咬定钟阿四偷了他的鹅,丢在同知衙门,打了个臭死。钟家四嫂去探监,却见人都已经迷糊了,只是乱叫‘不买地,不买地!没有偷,没有偷!’小人便是住在钟家隔壁,见着这一家子,男的下狱,女的如今也有些风魔了,心下不忍,只好先走开去……”

正在这菜贩与胡斐讲话间,却听得那钟四嫂已磕了几十近百个响头,磕得头上破了油皮渗出血来。钟四嫂只是仰头大叫:“北帝爷爷,北帝爷爷,您老大慈大悲,便睁开眼看看哪,这个世道再不让穷人活命了啊!我们家老四给拿进牢里,快被打死。凤老爷又一口咬定,是我们家小三子偷吃了他们家的鹅肉了哪!小妇人如今想不到别的法子,只有请您老人家替我们娘俩做见证,我们家小三子根本没有偷吃凤老爷的鹅肉啊!”

这番话,说得颠三倒四,声音却是凄厉犹若鬼哭,明明还是未时,众人却是无端觉得通身发冷,不由自主地离着钟四嫂退后几步。

却见钟四嫂双目透出红光,当下猛地将小三子朝地上一掼,拔开自己儿子身上单衣,一手握紧菜刀就向下猛砍遗憾弥补系统!

众人谁也不曾料到,钟四嫂却是突然做出这等骇人听闻之事,众人惊叫间想要向前拦阻,已然无及!

便在此刻,一道箭光直射而来,正撞在钟四嫂手中那柄菜刀的刀柄上,这刀本就是生铁打成,又硬又脆,被箭光一撞,登时断成两截。

两道人影恰在此刻落在祖庙大殿之上,正是魏野与何茗。

仙术士站的位置颇为巧妙,正拦在钟四嫂与小三子之间,何茗用了一个擒拿架势,将钟四嫂反架起来。

胡斐此刻也不顾手底的菜贩,忙挤出人群叫道:“魏大哥,亏是你出手及时,却没叫这位大嫂铸下大……”

他一个错字未说出,却见那钟四嫂双眼上翻,眼白处只见得一片片发红,皮肤上一条条青筋暴起,全身骨骼咯咯作响,便是以何茗的力量都险些钳制不住。

胡斐还在诧异间,魏野已经招呼出声:“胡兄弟,你去封了她周身要穴!”

这一次,胡斐不用再多吩咐,登时运指如飞,连点钟四嫂通身十几处穴道。

胡斐点穴截脉,魏野目光一冷,挽个剑诀直贯钟四嫂眉心,将一道玄门正宗的清气度了进去。

随着这道清气度入,钟四嫂哼也不哼,就这么软倒下去,全身异状随之渐渐退去。

围观的人见着有人拦住了钟四嫂剖儿腹鸣冤,也都长出了一口气,只是依然围拢,乐做个看客。

魏野盯着钟四嫂打量上下打量一番,眉头微蹙,却顾不得深思,扬声道:“这祖庙的庙祝何在?”

听着魏野发令,便有一个粗粗挽了个道髻的老儿、一个扫帚眉毛的晦气脸汉子,都穿着一件白布短蜈蚣褂,小心翼翼地走上来,与魏野见了礼:“这位道长,小老儿两个便是这祖庙的香公、庙祝,伺奉北帝爷爷的香火,敢问可有什么吩咐?”

魏野也不多言,袖子一抖拈出一支笔来,扯过这香公的衣裳便在前襟上草草写了个方子:只有瓜蒌、赤豆、香豉三味。将药方写毕,魏野拿了一块小银锞子朝这老儿手里一塞:“速速按某的方子煎了药来,余下的银钱,就与老人家扯布做一件道袍。”

这香公得了好处,一面点头哈腰,一面分开人群去了。那庙祝却是将目光到处乱晃,想了片刻才道:“既然钟四嫂一时被痰迷了心窍,闹出这么出事来。亏得这位道长热心肠,将她们母子救了下来,想来服了药便好了,这祖庙是北帝爷爷的道场,不是市集,大家索性就散了、散了吧。”

听着这庙祝这般说,魏野冷笑一声,不去理会他。旁边胡斐却是一把擒住这庙祝手腕一拧。那庙祝吃疼,顿时不敢再言语,只是将目光不住地四下乱望。

魏野向着这群乡民高声道:“虽然这位钟四嫂行动鲁莽,想着要活剖了儿子来替一家人洗冤。不过既然她在真武帝君驾前赌咒立誓,那便总要完满她的愿心才好,诸位且不要走,且等魏某与她一家做个见证,看看钟阿四一家四口,究竟有没有偷了那凤天南的鹅吃。”

听着魏野这般说,围观的人本来就嫌热闹不够大,一个个都站定了步子,只是想看这锦服道人怎样替钟四嫂明辨冤情。

等不多时,人们便见那香公端着一碗汤药赶了过来,魏野接过汤药,向小三子道:“好孩子,如今想要救你的爸爸妈妈,只有靠你啦。这碗汤药味道不大好,你若怕苦,我给你一粒硬糖含着。”说罢,仙术士将手一翻,掌心便有一粒蜂蜜硬糖,喂给小三子含了,方才叫他将一大碗汤药都喝了下去。

汤药下肚,不多时小三子肚子里便咕嘟作响,让他不由得哇地一声,大吐特吐起来霸气总裁,请离婚!最新章节。这一滩呕吐物中,胃酸气味冲人欲呕,却只有一粒粒的小疙瘩。

魏野向着四周一招手,喝道:“诸位且看个详细,这孩子吐出来的是什么东西?”

当下就有好事的人走近看了,向魏野道:“这是田螺肉,不是鹅肉。原来小三子说的不是吃我,也不是吃鹅,而是吃螺!”

也有看热闹的外路人,便在那里感慨道:“既然知道钟家孩子没有偷吃鹅肉,想来这家人总算可以洗脱冤屈了。”

又有人道:“既然知道钟阿四被冤枉了,我们街坊四邻,不妨联名具一个保状,先将钟阿四保出来,再论其余。”

听着这些人议论,胡斐也是满脸欢悦,放开那庙祝,向魏野抱拳道:“魏大哥真是足智多谋,一场冤案,就这样被你轻易洗脱了去。若是小弟遇见此事,也只能杀到那五虎派,将他们打个落花流水而已。”

“洗脱?”

魏野意味深长地忘了胡斐一眼,轻声道:“哪里能够洗脱了?此事还不能算完,你且等一等,为兄还有些手尾要先弄个清楚再说。”

一旁何茗已经将钟四嫂扛起,魏野望着那蹭着墙根往外出溜的庙祝,一伸手就将他给拖了回来,冷笑道:“让这真武帝君的道场,少了一件血淋漓的惨事做标榜,怎么我看着你却不怎么高兴?这位钟四嫂既然害了痰迷之症,便该找间客房,让魏某好生诊治诊治。”

如今这庙祝情知撞到铁板,只得领着几人到了殿后客房。

进了客房,魏野与何茗将钟四嫂放在榻上,向胡斐一点头道:“为兄要替这位钟四嫂看诊,只留这庙祝、小三子与阿茗打下手便好,也算是为我做个见证。只是胡兄弟你得出些力气,替我守在门口,免得有人冲撞。”

胡斐不明所以,还是点头出了客房门。

目送着胡斐出门,魏野方才向着躺在床上的钟四嫂说道:“小三子肚里的田螺肉不好消化,原本只要一帖催吐的瓜蒂散,便能真相大白,为什么你却偏偏不顾母子天性,非要剖腹鸣冤不可?便说是乡下妇人没有见识,可是那一把生铁菜刀,分明钝得厉害,便是要剖腹,也非是常人能一下见功的。我却是想不明白,只是一个寻常粗蠢妇人,怎么就值得这么大张旗鼓?”

这番话说出来,那庙祝头上见汗、脸色发白,几欲转身就逃,却是被何茗死死按住肩膀,根本动弹不得。

然而随着魏野走近钟四嫂,却见这妇人猛然坐起,双目透出猩红光芒,浑身筋肉痉挛,只是不断重复:“剖开,剖开,剖开小三子的肚子!”

这些断断续续的话语,却是丝毫不带佛山地方的南音,却是再地道也没有的北地官话,俨然是一个沙哑老头的口吻。

对于此等异象,魏野冷哼一声,手拈剑诀,猛地在钟四嫂眉心点下:“别玩了。身体痉挛、口吐白沫、说出不一样的口音,很容易就被那些信十字教的蠢货当成恶魔附身对不对?但是——”

仙术士中指与拇指一合,之前度入钟四嫂眉心的一点清气,化作缚邪之锁,强蛮地朝外一拉!

从钟四嫂的眉心被拖出的,是一只古怪的苍蝇般的虫子。它的头部除了两只泛着绿光的巨大单眼,便是一根根分节的卷须,这些像是蚊子口器一般的卷须有节奏地蠕动着,而它大苍蝇般的身躯上分布着五对腹足,都被细小的黑色触须包裹起来。那些如同线虫般的触须带着隐隐乌光,与它背部退化的紫色膜翅间三角形的光鳞,形成诡异的对比。

“看起来,那个死要钱的女雇佣兵给我们的定位图,指向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地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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