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引狼入室(上)
南直隶,芜湖,长江之畔,丁家洲
滔滔江水拍打着被血水染红的堤岸,猎猎秋风吹散了多日萦绕不去的硝烟。放眼望去,不计其数的两军尸首,以及数百艘残破的战船残骸,正在江面上起起伏伏、载浮载沉,零星还有袅袅的余烟冒出。
一场双方动员兵马十余万众,战船逾千艘的大会战,刚刚在这里宣告结束。
但东西两军从开战到结束,总共仅仅历时不到四十八小时,就以东军丢盔弃甲而告终。
事实上,由于一路上都在各处分兵留守,扫荡地方的缘故,当进抵芜湖的时候,西军主帅卢象升手头不过五万余兵力。而驻防芜湖的南京兵部尚书吕维祺,麾下的东军却有七万之众。
粗看上去,此战貌似是西军以少攻多,风险颇大,但实际情形却完全是两码事。
西军的卢象升虽只提兵五万,其中的战兵却有两万多人,还有作为杀手锏的三千铁骑,只是在水师方面较弱而已。不过,此战乃是以上游伐下游,并非渡江南征,而且进军路线的沿途皆是江南富庶之地,大军所需的一切粮秣都可以就地征集,无需依靠船只从后方转运,因此水师的重要性并不那么显著。
而东军的吕维祺虽有七万之众,其中真正像样的战兵不过一万余人,骑兵更是只有寥寥数百,其余皆是临时征集来的乌合之众。除了长江水师稍强于西军之外,剩下的简直一无是处。
没办法,毕竟西军的行动是精心策划、蓄谋已久,而东军却是仓促应战、左支右绌。
更重要的是,对于西军来说,此战乃是“以正讨逆”,拥有大义名分上的绝对优势。
——崇祯皇帝不管再怎么治国无方,毕竟也是毋庸置疑的皇明正统,中国传统的忠君思想,终究不是那么容易消磨掉的。虽说“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比如这江南东林党的士人们就多半都是嘴上忠义无双,胸中的忠心却一毫也无。但忠君爱国的话说得多了,不少人也就搞得连自己的信了。
毕竟东林党上下去年还在吹捧崇祯皇帝是“圣人再世”、“天降圣君”,如今却不但翻脸拥立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鲁王次子当什么“永和帝”,惹得天下朱明宗室骂声一片,迄今没有任何一个藩王愿意承认这位永和帝的皇位,眼下甚至还要跟崇祯皇帝这位“圣君”刀兵相见,怎么看都是丧心病狂,在做大逆不道的事情。
无论南京朝堂上的东林党大佬们如何舌灿莲花、颠倒黑白,硬是把前不久还在满口称赞的崇祯“圣君”给描述成十恶不赦的魔王再世,但是以古代的信息流通速度,在底下还是有很多人的脑子怎么也转不过弯来。当然,就算脑子转不过弯来也不打紧,反正这年头的忠君爱国思想也就是那么回事,当兵的军汉们只会更关心自己的口粮和饷银。只要给足了军饷,哪怕公开说要他们扯旗造反杀皇帝,也是一点都没问题。
但问题是,这执政南京的东林党,素来就最最看不起粗鄙武夫,平日里发一文钱的犒赏都要肉疼万分,恨不得这些下贱兵卒整日喝西北风就能过活。哪里舍得让他们吃香的喝辣的?于是,芜湖这七万东军之中,只有主帅兵部尚书吕维祺的一万多嫡系部队,能够领到五成到七成的军饷,然后再靠劫掠乡民补齐剩下的缺口。至于其余的杂牌军,则多半都是刚刚征集起来的壮丁,训练程度和战斗力都让人绝望,军械装备更是跟乞丐的打狗棒仿佛。还有一些地主缙绅的乡勇团练,论训练和战斗力倒是还不错,可惜就是不太听从军令。而传统的大明卫所兵就更是别提了,基本都早早地退化成了农奴,武器也普遍朽烂不堪,后勤更是一片混乱,甚至有不少军户连口粮都要自备,结果还没走出金陵地界,就已经有饿死的了。
所以,在抵达战场之后,吕维祺根本不敢把手下这帮乌合之众拉出来野战,只是让他们死守营垒不出。可由于西军是沿着长江两岸水陆并进,所以东军也不得不在长江两岸同时立寨布防,进一步分散了兵力。
久经沙场的卢象升在稍作试探之后,便敏锐地察觉到了对手的外强中干,并且从容布置了破敌方略——先是假意以水师攻击东军的丁家洲水寨和江北大营,吸引吕维祺的注意力。然后集中全部的战兵和铁骑,对东军的江南大营发起摧枯拉朽的总攻击,在短短两个时辰之内,就成功地把东军营寨烧成了一片火海。
惊闻南岸溃败之后,吕维祺赶忙提兵渡江来援,亲自披甲执盾、手握宝剑站在船甲板上督战,可惜为时已晚。仓促登岸的东军,先是被己方溃兵冲得阵脚大乱,随即又被卢象升亲自率领的精锐骑兵打了个对穿——西军虽然也以在湖广招募的新兵为主,但好歹是有不少从北方战场一路转战带过来的老底子,此时被卢象升这个著名的勇将带领,对付江南这些只能欺负闹事农民的弱旅,自然是摧枯拉朽、无往而不利!
于是,在卢象升的犀利突击之下,吕维祺率领的南直隶兵马完全是被动挨打,毫无招架之力。无奈之下,吕维祺只得下令退兵,谁知却很快就从撤退变成了溃逃,直至溃不成军——东军的数万大军不过是临时聚合,能够撑到现在,全凭一股气势而已。一旦闻风而退,军心自然动摇,接下来便是土崩瓦解了。
一片混乱之中,吕维祺眼看着事不可为,居然径自丢下大军,带着少数亲信家丁,乘船逃往下游而去。紧接着,被抛弃的东军江北大营和丁家洲水寨,也相继溃逃或投降。
次日,芜湖县及整个太平府的地方官吏,相继前来请降,通往留都金陵的大门,就此轰然洞开。
西军在此次大战之中的死伤,总共还不到一千人,却足足抓获了两万战俘,并缴获粮秣六千余石。
至此,南京朝廷的全部野战兵马一朝尽丧,再无跟西军正面对垒之力。虽然后面还有南京城的坚固城壁,但江南的军心和民心已经是差不多垮了,纵然还有明太祖朱元璋留下的城墙,也已是无济于事。
总之,面对麾下诸将的齐声道贺,血染征袍的卢象升虽然也是志得意满,以“光复南京的第一功臣”自居,但还是故作淡定地干咳几声,对诸将勉励说:“……诸君莫要懈怠!芜湖之役,我军虽已得胜!但后面还有大胜关的险隘!还有南京城的高墙固垒!须得待到进了南京城后,再于雨花台上与诸君痛饮庆功!”
对此,西军诸将自然是轰然应诺,一时间声震云霄,豪气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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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直隶,江北,无为州,襄安,俞家别院
这是一座用水泥和红砖垒砌起来的宅院,虽然没有那种雕梁画栋、描金嵌银的奢侈,也没有假山流水、竹林亭台的精致,但石灰粉的墙面和红色的顶瓦,依然使得这里显得颇为清爽大气。
“无为幼虎”俞国振坐在院中的一个石墩上,眼神留恋地打量着这方别院中的一切,抚摸着斑驳的墙面,看着一片片金色的落叶从院中的大树上打着旋儿落地,不由得满心惆怅——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充满了他穿越以来这些年生活起居的痕迹。就在这里,他逐渐认识了这个陌生的明末世界,摸索出了淡水珍珠养殖的生财之道,训练出了一支精悍的家丁亲卫,并且通过亲自带队剿杀山贼水匪,赢得了“无为幼虎”的少年英雄之名,甚至还在东林和复社的圈子里有了一席之地。
但是在今天,他却要跟这方水土说再见了。而且很有可能这辈子再也不会回到这座院子里。
正当俞国振一个人静静地体会着别离的伤感之际,一名心腹小厮却急匆匆地奔了进来,“……少爷!少爷!南边来消息了!留都朝廷的兵马在芜湖打了个大败仗!崇祯皇爷的讨逆军打进太平府了!”
“……哼,意料之中的事情,以江南文人那种只会空口大话,挑拨离间,做起事情来既无能又无耻的德行,在战场上能打得赢卢象升这等豪勇名将,才是老天爷瞎了眼呢!”
俞国振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我襄安俞家一族的搬迁事宜,目前准备得怎么样了?”
“……少爷,咱们家里的卫士和仆人丫鬟,还有愿意跟着少爷走的族人,都已经打点好行李,准备上路了。但还有很多族中长辈舍不得祖坟和宗祠,死活不肯搬迁。即使族长再怎么劝说,也是无用。”
那位小厮苦着脸答道,“……他们那几房的人都说……都说少爷您是杞人忧天,还说俞家在襄安扎根几百年了,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怎么可以背井离乡,死后都入不了祖坟……总之说得难听极了。”
“……杞人忧天?嘿嘿!他们以为这襄安还能继续太平多少日子?”俞国振顿时被气得乐了,“……张献忠的流寇还盘踞在庐州府城,凤阳驻扎着多尔衮的正白旗鞑子,闻香教的香坛都开到巢湖南岸啦!还有两位大明皇帝的十几万兵马,刚刚在南边的太平府大战了一场!过几天铁定就有溃兵要逃过来烧杀抢掠!生灵涂炭的乱世已经到了,这是谁都挡不住的!再不走的话,难道还要等死不成?”
“……既然如此,要不……少爷您再去劝劝?”那小厮试探着问道。
“……不必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既然人各有志,就随他们去吧!”
俞国振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长身而起,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去,“……走!咱们这就出发去琼州了!”
——然而,像俞国振这样能够预知未来大势的穿越者,固然可以忍痛壮士断腕,放弃老家的产业宅院,选择举族搬迁。但更多的江南世家大族,在即将来临的大难面前,却还要不顾一切地垂死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