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在上海有皇帝出没!(中)
听到老师徐光启询问自己的练兵近况,前登莱巡抚,如今的上海团练总办孙元化忍不住暗自苦笑。
虽然他曾经在兵部任职,以“知兵事”而著称,但真正擅长的乃是修碉堡和铸炮,并没有多少实际领兵征战的经验。生平唯一指挥过的战事,还是诱捕陈新失败,反而被登州叛军端掉老窝的那一场扑街仗。
总之,按照现代人的观点,这位孙元化同志大概就是一个崇尚“唯武器论”的基督徒,一名比较出色的兵工厂管理者和国防工事设计师,却不是一个合格的军事指挥官,更不是什么练兵大师。
如今硬是把孙元化赶鸭子上架,负责训练和指挥上海的地主乡勇团练,那基本就跟在抗战年间,让黄崖洞兵工厂的厂长去指挥八路军打百团大战一样,完全的专业不对口。
然而,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管怎么样,跟复社那些只知道吟诗作赋的书生纨绔相比,孙元化这个没吃过猪肉至少见过猪走路的兵部官员,已经算是本地难得的专业军事人才了,最起码应该不太会像陈子龙的那支“振武军”一样,闹出一千多义军在苏州郊外被十多名清兵打得全军崩溃、死伤数百的笑话来。
在这种状况下,孙元化只得接过了陈子龙的“振武军”旗号,一边翻着杭州完璧书坊出版的《纪效新书》(戚继光写的兵书),一边硬着头皮募集健壮佃户,教之以战阵之术。然而,前后不过短短一个月时间,负责的又尽是外行人,各种兵甲军械一概俱无,这“振武军”义兵能练成什么模样,自然可想而知。
于是,徐光启等人便失望地得知,目前上海县的两千“振武军”,依然军械不全、行伍不整,且多半体质羸弱,刚刚才分清了左右,暂时还远远没有练出跟鞑虏列阵野战的本事,充其量只能守在城墙上射箭和丢石头而已。唯一的好消息是,上海县城的城墙,已经被孙元化组织人手,完成了紧急的修葺和加固。
——在中国的封建王朝时代,长期都陷入“防民甚于防备寇”的怪圈。朝廷宣称“侠以武犯禁”,收缴民间兵器。虽然帝王的统治因此得到了暂时的稳固,却使得百姓羸弱,疏于训练,一旦遇到异族入寇,便如狼逐羊,再也没有了先秦时代那种全民皆兵,放下犁和锄头,扛起戈矛就能成军的彪悍尚武之风。
而太平富庶的江南之地,在全中国范围内也是以文弱著称的,本地民兵的战斗力自然更加可悲。
事实上,跟远在上百里之外的清军相比,成千上万涌入松江府的难民,还有夹杂其中的各路盗匪贼人,才是上海“义兵”眼下所面临的真正威胁。光是为了弹压这些不法分子,就已经让徐光启焦头烂额。
只要有几千清军在这个时候攻入上海,徐光启张罗起来的这个维持会就会瞬间垮台。
幸好,目前失去了领头人的清军,正处于瘫痪状态,至少在短时间内,是不会进犯松江的。
——由于皇太极猝死军中之际,大清八旗的各位实权派贝勒、亲王,都各掌兵马,分散于江南江北各地,而非聚集一处,于是就导致这场皇位之争的节奏被大大拖延。虽然皇长子豪格在第一时间就跳了出来,宣称自己是合理合法的下一任大清皇帝,但问题是,皇太极在生前从来没有留下过“由豪格接任”的遗言。所以除了豪格自己掌握的正蓝旗之外,连两黄旗的态度都是模棱两可,既不说支持豪格也不说反对豪格。
眼看着一通嗓子高吼下来,不见有人响应,豪格自己也是十分心虚,所以迄今尚未自行登基称帝。
除此之外,南京皇宫里的哲哲皇后,或者说哲哲太后,还有皇太极的一干嫔妃们,都普遍反对豪格继位。因为哲哲太后、海兰珠和大玉儿等最受宠的妃子都出身于蒙古,偏偏全都膝下无子。而生母早丧的豪格,从很早就与她们关系不佳,如果豪格继位的话,不但她们这些蒙古女人的政治影响力会迅速降低,甚至还有可能被逼着殉葬!所以,这些后妃们都希望选择一个更加年幼的皇位继承人,以便于她们拿捏。
——要知道,皇太极的这些女人,可不是整天关在深宅大院里的汉家闺秀,她们的背后同样有着蒙军旗和各自族人的支持,并且实际掌握着皇太极的私房小金库和嫡系侍卫等一系列“中央势力”。
除了豪格之外,皇太极还有两个幼子叶克舒和硕塞,但母族都过于卑贱,原本按道理是没有继承权的。好在眼下大清帝国都被人给赶到江南了,昔日在辽东的家族势力也就失去了意义。可问题是,在究竟是选择叶克舒还是选择硕塞来跟豪格唱对台戏的问题上,皇太极的老婆们自己就发生了分裂,闹得一地鸡毛。
更别提其中的某些小老婆,还隐约有了红杏出墙的念头——除了皇太极的老婆和儿子们之外,他的弟弟们也有心加入这场皇位争夺战。其中最耀眼的明星选手,自然就是掌握两白旗的聪明王多尔衮了。
不过,由于皇太极在生前的最后时刻,正策划着讨伐这个反骨仔,所以多尔衮此时的实际势力正处于最低谷,作为基本盘的两白旗都被皇太极搞得支离破碎,两个旗六十五个牛录跑得只剩了二十几个牛录。尤其是作为他最得力臂膀的阿济格,之前被皇太极恐吓和忽悠得叛离了多尔衮,想要去江南分田地分财宝,谁知才走到扬州,还没渡江,就传来了皇太极驾崩的消息,一时间两头不靠,弄得阿济格欲哭无泪。
于是,面对着多尔衮与豪格两方的劝说拉拢,阿济格在这段时间的心情十分矛盾和诡异。
——皇太极生前一直没能拆散的多尔衮三兄弟,在他死后倒是起了内讧和猜忌……
接下来,由于眼看着豪格不得人心,多尔衮势力大衰,济尔哈朗和阿巴泰等人也都不由得起了心思。导致这场皇位之争从两边角力变成了事实上的大乱斗,一时间谁都猜不出最后会花落谁家。
因为清廷内部这种一团乱麻的怪现状,整个江南的战事基本平息了下来。哲哲太后不紧不慢地派人在南京钟山(紫金山)寻找吉壤,预备修筑帝陵给皇太极下葬。各位亲王贝勒一边厉兵秣马随时准备开打,一边互相通信串联商讨如何抱团站队的问题。至于那些刚刚投入清军旗下的汉奸部队,则是被清廷内部这些错综复杂的权力斗争,搞得一头雾水,无所适从。结果就导致原本攻略如火的各路清军,眼下都陷入了高度紧张的彼此戒备和对峙之中,谁也不敢擅自乱说乱动,以免成了第一个被打击的出头鸟。
所以,原本已是坐以待毙的江南明朝残余势力,无形中又得到了一段可以应对和调整的缓冲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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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问题是,跟被头脑暂时陷入瘫痪的清军相比,江南的明朝残余势力,眼下则更是一盘散沙。
清军的情况是皇帝猝死,皇位空悬。而明朝的情况则是整个朝廷都被打掉,彻底没有了领头人。
因此,尽管面对着清廷“既要钱也要命”的无赖政策,再也没有退路的江南东林党官宦缙绅,终于陆续拿出了他们善财难舍的积蓄,大办团练乡勇,一时间遍地都是各种旗号的“义兵”,总兵力相当可观。但却再也没有谁能够站出来,拿出一个说得过去的大义名分,把这些自发的零散抵抗力量拧成一股绳。
相反,这些“义兵”从诞生之初,就不断劫掠民间,互相斗殴,在百姓心目中的印象没比清兵强多少。
对此,徐光启、孙元化、陈子龙这些有识之士,都是忧心忡忡。但是以他们的名望和影响力,充其量也就是能够震慑住上海一个县而已,甚至连整个松江府都无法完全掌握。所以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然而,就在这一天的例行会议告一段落,众人准备吃午饭的时候,却突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哦!是季明带着水师从江阴回来了?快请进来!上茶!”
伴随着孙元化的激动嗓音,一名身材健壮、皮肤黝黑的中年人,便在几名护兵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此人名叫沈廷扬(表字季明),苏州府崇明岛人,乃是明末著名航海家,沙船帮的重要首领之一。所谓的沙船帮,就相当于走海路的漕帮,以上海为始发站,专门经营所谓的北洋贸易,即航海北上山东、天津、辽东等地,运去各种“南货”,再从北方返回上海,运来“北货”。这种生意在清代做得很大,年销售额可达几百万两之多。在明代达不到这样的水平,但是总量亦不小,光是沈廷扬家中就有海船上百,水手数千。孙元化和徐光启等松江官宦从北方南逃的时候,也都搭乘了沈廷扬家的海船。
随着清军大举入侵江南,各府各县的缙绅豪强都在募兵割据。沈廷扬也趁机利用手下的船队和彪悍水手,割据长江口的老家崇明岛,自封长江水师提督,与上海这边的徐光启等人守望相助。前不久,他还颇为急公好义地率领船队赶赴上游,向孤悬于常州府敌后,处在清军包围之下的江阴县运输给养。
眼下看到沈廷扬平安回返,孙元化就急切地想要询问江阴前线的战况。
“……江阴县城眼下一切平静,虏酋黄台吉暴死之后,攻城清兵无心再战,已退到二十里之外,县城军民得以外出樵采筹粮。地方缙绅也组织了几支援军入城助战。”沈廷扬淡淡地说道,然后从背后拉出一个人来,“……徐阁部,初阳兄,我这次去江阴,可是带来了一位稀客!你看这是谁来了?”
室内的徐光启、孙元化、陈子龙、夏允彝等人定睛一看,只见此人约莫三十岁上下,颔下留了三缕清须,显得很是老成。虽然衣衫朴素,但却风度不凡,双眼更是神采奕奕,一看就是并非寻常人等。
或许是由于老眼昏花的缘故,徐光启一时间倒是没认出这是谁来。而陈子龙和夏允彝却是立刻就认出了来人,并且霎时间涨红了面皮,伸手指着来人怒吼道,“……张溥!张天如!你这勾结鞑虏、引狼入室的奸贼!!江南因为你而死了多少人!怎么还有脸到这里来?!!”